长篇小说《胡来》二
长篇小说《胡来》二
秦时旺县长走在最前头。
他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系带皮鞋，上身的米白色细条纹衬衫扎在笔直的黑色西裤里，显得精神又讲究。
右手腕上的指针式石英表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摆动着，明亮亮的。秦时旺县长从上到下，从内到外完全有那副一县之长的派头和模样了。
一行人从坡地上下来，就到了清流庄村东头了。
村子里静悄悄的，静的跟无风的树一样，立在那里呆呆的，任由黄灿灿的阳光劈头盖脸地照耀。
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孩子的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正站在村东头四处张望。
妇女个子不高，身材有些臃肿，脖子上带着的一条细项链，在阳光下抖闪着粼粼金光。
见一行西装革履的人“威风凛凛”地走过来，妇女主动侧到路旁，把狭窄的道路让出来给他们过。
她眼睛盯着走在最前头的秦时旺县长，伸长了脖子，目不转睛的看，似乎老早以前她就认识秦时旺县长一样。
按说，除了那些五六十岁往上的人记得三十多年前清流庄有个叫秦时旺的老师以外，这些“小年轻们”没人识得他秦老师。
秦老师当年在这里教书的时候，这些“小年轻们”还在穿开裆裤哩！还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哩！
妇女盯着秦时旺县长看了一阵儿，就急匆匆地抱着孩子走开了。
她走的大步流星，背影一摇一晃，她脚上泡沫底的红色拖鞋脏兮兮的，在沙地上“嗤”的哗啦啦响。
建设局长说：“县长，那妇女似乎认得你嘞！”
秘书笑笑嘻嘻，赶忙上前说：“我们秦县长，哪个不认得？”
教育局长应和着说：“那是，秦县长以前可是这里的教育工作者，哪个不认得？”
秦时旺县长提了提裤子，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皮鞋，黑色皮鞋的鞋头上落满了一层灰，像摆放在墙角无人问津的老古董一样。
秦县长原本想弯腰用手擦一擦鞋头的。如果没人的话他一定那样做了，可现在身后有专家和局长们，他们眼睁睁看着呢，作为县长，那样做不体面也不适当。
于是，他就抬起脚，在半空中重重地踢了几下。
秦时旺县长用手往上推了推他那拇指盖长短的头发，雄赳赳气昂昂的继续朝前走着。
这时，庄人们像是接到强有力的命令一样，陆陆续续从自家屋里跑出来了。
有的臂弯里挎着竹筐，手里握着剥到一半的豌豆荚。
有的端着和面的洋瓷盆，指头上沾满了稀拉拉的白面。
有的正在缝补衣服或者纳鞋底，一手拿着针一手拿着线，线团拖拉在脏乎乎的地下。
摇着蒲扇的老头老太太也站起身了，扶着倚靠子立在门口。
就连那气喘吁吁的两条黑狗也从远处急急忙忙跑过来，摇着尾巴注视着庄子里不知何处来的这一行陌生的体面人了。
秦时旺县长一边走一边朝着男男女女们微笑、点头，极富有礼貌。他的礼貌尽量照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
众人们只是痴痴地望着这一行人，不知所措。
突然间，有个半大的孩子伸出手指，朝着一行人喊：“你们是谁啊？来清流庄干啥的？”
孩子的声音像爆炸一样，打破了村子里的沉默。
秘书笑嘻嘻地接过孩子的问话，摊开手掌对着秦时旺县长，向众人介绍着说：“这位是我们泽恩县新上任的秦时旺县长。这几位分别是建设局局长、教育局局长、北京来的专家和施工队队长。”又抬高声音说：“秦时旺县长今天来看大家，是要带领大家脱贫致富，实现小康的！”
众人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听见有人低声地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当官的又来啦！”
秘书在一一介绍时，秦时旺县长面带笑容，环顾四周，像一个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
他想把期冀的眼神传递给在场每一个人，同时，他也想把在场的每一张面孔都仔仔细细的认一认、看一看，尤其是那些跟他年纪相仿的中老年妇女们。
那位四十岁左右抱孩子的妇女站在秦县长后头，她突然喊道：“秦时旺？你是秦时旺老师？你真的是秦时旺老师吗？”
一行人的目光“唰”的一下投向尖声惊叫的妇女，众人的眼睛也都整齐划一的聚过来了。
秦时旺县长扭过头，看着身后的妇女，笑脸盈盈地说：“对，三十四年前我就是咱们清流庄的秦老师！如今我不是秦老师了，是咱们泽恩县的秦县长啦！怎么？你认识我吗？”
显然，秦时旺县长对于妇女的相认是兴奋且满意的。
在坡地上发呆时，他就顾虑清流庄上没人还记得他这个秦老师。
如果没人记得这位当年的秦老师，又有谁会对如今的秦县长感到惊讶呢！如果没人对当年的秦老师变成如今的秦县长感到惊讶，那秦时旺县长可要失了大望了呦，可要在心里产生无比巨大的落差了呦！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认出来他了，还殷切的呼唤他秦时旺老师。
秦时旺县长的心里就像是春天的花儿一样，一下子开得漫山遍野，开得红红艳艳了。
可他脸上的表情却还是风平浪静的，只是稍微地点着头笑了笑。
妇女说：“秦老师，我是你的学生啊，我是你的学生周莉莉呀！”
妇女抑扬顿挫地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是你教会我的第一首唐诗呀秦老师！”妇女的情绪十分激动了，孩子在她的臂弯里颤颤巍巍的。她的脸上挂满了兴奋和喜悦，好像终于盼到了想念已久的亲人回来看望她一样。
秦时旺县长迟疑了片刻，显然他想不起来周莉莉是谁了，可他清晰的记得这首唐诗呀！
这是大诗人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他太记得了！
这是秦时旺老师给清流庄学生们上的第一节课，也是他作为乡村教师的第一节课。他不仅记得这首唐诗，就连三十四年前上第一节课时的天气和温度他也都清清楚楚地记着呢！
秦时旺县长上下打量了一眼妇女，他笑着说：“孩子多大啦？”
妇女脸上泛着红彤彤的光，她高兴地说：“快一岁了！”她边说着边把孩子推过来，一定要让县长看一看，抱一抱。
秦县长也就郑重其事的看了看，又用手在孩子头上和蔼可亲地摸了摸。
就在这时，一个双手拄着树枝木杖，倚在门口的瘦弱老太太开口说话了，她疑惑地说：“咦，这老师咋改叫县长了呢？”
这位看上去超过八十岁的老太太显然不记得当年的秦时旺老师了。
不过也是啊，三十多年了，一万多个日子过去了，来来往往多少人，去去来来多少老师啊，谁记得他秦时旺是哪一个秦老师？谁记得哪一个秦老师又叫秦时旺呢？
秦县长转身对着老太太，他抬高了声音说：“老大娘啊，我三十多年前是咱们清流庄的老师，现在当上泽恩县县长啦！以前百姓叫我秦老师，现在大家伙都称呼我秦县长啦！今个儿回来清流庄是带大家脱贫致富，过小康日子的啊！”
老太太摆摆手，瘪着嘴说：“哦，县长啊，县长好啊。前几年也有县长来过哩，也说要脱贫、要致富哩，可你瞧瞧，清流庄还是穷的跟水洗的一样呦！”
人群中议论的声音像潮水样一下子涨起来了。
有的说：“看来县里又换县长啦！”
有的说：“也不知道能干多久？”
有的说：“又是来带我们脱贫致富的。”
有的说：“我是死活也不相信政府说的致富了，就这样过吧！过一天是一天，这辈子不指望发财，饿不死就不愁喽！”
妇女站在她的秦老师身边，近距离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几十年没见的秦老师，她的脸上铺满了幸福的模样。
看了一会儿，她突然又说话了。她像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似的，她激动地说：“村人们，你们瞧，你们快瞧，你们瞧秦老师长得像不像一个人？”
妇女的话音刚落，众人们哈哈笑起来了。
秘书赶忙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县长怎么能长得不像个人呢！”
众人把目光打在了秦县长脸上，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他们朝着妇女奇怪地问：“你说县长像个人，像哪个人啊？”
妇女望着秦县长，说：“我咋看秦老师的眼睛和鼻子长得跟胡东来特别地像。看看看，你们快看，皱起眉头的时候更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