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天(3)
再次接到林格的信息是那年的高考之后。
他在短信里告诉我,他考完试了,准备到我学校所在的城市来打暑假工。
那段时间我很忙,看到短信已经是一天之后。
虽然我对林格一直不热络,但却不可能真的不管他。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几乎是立刻地,林格雀跃又忐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夏晚,你忙完啦?”
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林格对我开始直呼其名,甚至在我面前刻意表现他的成熟。
就像小孩子总执着于偷穿大人衣服,好像那样就可以证明自己已经有资格进入大人的世界。
林格的举动本能地让我害怕,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如果不想失去林格,那么最好跟他保持距离。
于是我清了清嗓子,明知道他看不见,却还是绷着脸教育他:“什么夏晚?叫哥,没大没小的小屁孩儿。”
林格明显不情愿,却还是在我的训斥下乖乖叫了一声“夏晚哥”。
应了哥就要担起当哥的责任,我在电话里问他现在在哪。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对是先斩后奏,是到了之后才给我发信息通知我的。果然我一问,他开始支支吾吾,我并不催促,我知道他最终会说实话。
半天顾左右而言他之后,他终于告诉我:“我现在在你们学校门口的那家余记奶茶店。”
我咬咬牙,告诉他等着,挂了电话跟同学交代了一下,抬脚往学校门口走去。
林格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被注意到的人,毫不夸张,他是我这些年来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就像现在,他只是穿着简单的衣服往校门口一站,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些人天生就是聚光灯一般的存在。
但是那个轻松赚足了回头率的人眼里却仿若无人,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突然,少年眼里好像突然有了光,灼灼亮眼,他的目光落在一个定点,一瞬间那光如有实质般穿透了我,我脚步慢了下来,像是害怕被那炽热的光烫到一样,突然不敢靠近。
林格却朝着我跑了过来。
他似乎总是这样,我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这样义无反顾地奔向我,仿佛他奔向的是星辰大海,他一点都没有迟疑。
林格带着满眼的星星来到我面前,亲亲热热地叫了我一声:“夏晚,”又在我的目光下别别扭扭加了一个“哥。”
我满意了,于是对他有了点好脸色。
我问他:“你这么跑过来,你爸知道吗?他不管你吗?”
他把手里的奶茶插好吸管递给我,我下意识喝了一口,是我最喜欢的芋泥奶茶。
喝完才意识到不妥,脸热了一下,从他手里接过奶茶。
他看我喝了才开口:“我跟我爸说我来找你,他就很放心地让我来了,还叮嘱我要听你的话。”
我一时无言,不知道林格平时都跟他爸怎么形容我的,他爸似乎对我特别信任。
在我还没有考出来的时候,不管林格什么时候说要来找我,他爸爸从来都不阻止,甚至会林格的书包里塞上各种小零食,好像林格不是来找我,而是要出门春游。
李贺离开后的很多个夏天,是林格陪我度过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林格,他看见我看过来,眼睛立马笑成了月牙。有那么一刻,我觉得,他好像,真的很喜欢我。
能被别人这样喜欢,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我撇开了眼,问林格:“你的行李呢?”
“你们学校旁边有一家西餐厅,正好招侍应生,包住,我通过面试了。”
我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林格从来不给我找麻烦,明明比我小三岁,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照顾我。我知道他是在害怕,害怕如果给我添一点麻烦,就会被我毫不留情地驱逐出我的世界,再也不允许进入。
但是其实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毕竟,这么多年来,我的世界里早已不剩什么了。
奶奶在我考上大学那年离开,老人家辛苦一辈子,临走的时候,倒是没有受什么罪。
她是在梦里去世的。
我拿到通知书那晚,我们俩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坐了很久。印象中那是奶奶跟我说最多话的一次,她跟我讲我小时候,说她对不起我,我小时候受欺负她其实都知道,但那时候她沉浸在丧子的悲痛里,没有精力去管我,还好我好好地长大了。
奶奶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歉疚,但其实我并不怨她,我知道养大我,已经让她太累了。
而且,如果我没有被欺负,或许我不会遇见李贺。
我把那段被孤立的时光当成是遇见李贺需要付出的代价,这样想着,就不觉得那段日子有多苦了。
那晚的最后,奶奶看着我说,她可以放心地下去见父亲了。
然后她就再也没有醒来。
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没有只言片语留给我。
奶奶的后事,是林格他父亲帮忙操办的。
那天上午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在池塘边,林格等到中午终于不安起来,他在我家看到了已经冰凉的奶奶,和蹲坐在奶奶床前几近麻木的我。
那几天林格一直陪着我。看着我给奶奶换寿衣,从火葬场里接过奶奶的骨灰盒,把骨灰盒放入殡仪馆……不顾我的阻拦晚上非要睡在我身边。
他尽量小心翼翼,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我还要悲伤,其实我想说他不必这样的,我是个冷血的人,并不见得有多悲伤。
奶奶这些年活得并不开心。我其实知道,我并不能给她带来快乐,我曾经无数次看过她在深夜抱着我父亲的照片无声哭泣,她很想念她的儿子,那么她早一点离开去和父亲团聚,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至于我,我从来不重要。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林格很生气地打断了我。那时候他身高已经隐隐有要超过我的趋势,只是身板还是单薄,但是那晚,那个瘦弱的被我当作小孩的人像大人一样紧紧把我搂在怀里,哽咽着告诉我:在林格心里,夏晚永远最重要。
我被那语气里的坚定震撼到,强装镇定地玩笑:“小屁孩知道什么是永远吗,就瞎说。”
林格双手捧着我的脸,逼着我和他对视。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透过窗户透过来,于是男孩的眼睛里盛满了柔柔的光,他说:“永远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从现在起,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刻,夏晚都是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才15岁,还不知承诺是何物的年纪,却轻易地说出类似承诺的话。
我在林格怀里泣不成声,但是心里却是踏实的。
李贺死后两年,我一直觉得孤独,但这一刻,觉得重新被世界接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