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不过是和我一样的惘于时情

2017-05-26  本文已影响35人  易柳沈

我的年岁不长,经历有限,不能像聂鲁达那样,“我坦言我确曾历经沧桑”,然而也并不矫情地有些沧桑之后的人生体味。依然回忆的起,刚来大学时的人人互互表示着情热所及的并不深厚的然而也够两句闲谈的兴趣,有人问我最不喜欢自己生活过的哪段时期,很不擅即兴回答的我想了想还是把高中浅浅沉沉地给了他。这样的对话没有继续下去,可以想见的,人他并不能懂得我所以讨厌高中的一一二二。

高中的时候自己有些偏激,像个愤青一样,然而也只愤了那么一两年。那时因为看杂文的缘故,也对文革有了一些字面上的了解。后来日子渐久,所见愈多,所思愈富,感情归于平平,而心有黯然。兹有念及,我若生在文革那样的年代,活着是没有多大意思的,也没有多少出路的,想想“金光大道”“山乡巨变”“创业史”“红日”“革命”这些词,顿时就觉得自己拖了社会主义的后腿,带着罪恶了。不过罪恶也许不大,许不过被人贴上不积极,资本主义的伤感颓废的标签,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也是过于自信自己中年壮年时的文名了,毕竟遭批斗也是要些资本的。

我那时那样的讨厌高中就是所宣的都太积极,尤其是作文表达上,一片红日万里,灿烂千阳,口号像红旗一样插便江河山川。木心先生说我们中国的青年,是不许有“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在我,深以为然又深觉可恶。积极并不是不好,只是一片积极,就是不真诚,回避自身的阴暗处,就是消极的逃避。这样的,从现在往后去,中国当代的十七年文学,在如今的我看来,是无论有些学者怎样的辩白劝导,都不能将固执不化如我这般不良少年劝返,而只觉不忍卒读。还不止如此,再往后看,郭沫若的《女神》及后来种种,也是如此。我始终无法理解这样的直白和积极有什么意义。

我向来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悲观是我不相信积极乐观是生活处事的不二法门,进化论和辩证法不是处处都能无碍通关而不碰壁。乐观,是我看到了,无非如此,“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阳光照着义人,也照着恶人”,“看清了这个世界,然后去爱她”。这些年,并不很长的生活里的所见所感,我知道了善并不一定就会得善报,恶也并不一定遭恶惩。《传道书》里也言,“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目及之处,多少人匆匆,生命就成了和自己再毫无关系的事,哪里还来得及讲生命本能以外的种种,轮回报应显得单薄而可笑。也曾有过,基督徒坐在我的面前宣扬基督福音,和他聊了聊《圣经》,感谢他的好意,匆匆告别。在如今的这个环境下,普通的民众走向宗教还可以理解,而我始终无法理解大学生走向宗教。在我,这就是消极的避世和自我麻痹。整本《圣经》,完全建立在一个无法证明本就子虚乌有的基础上,抽掉上帝造人说,整本圣经就塌了,能留下的,一点历史,一点文学,一点过时的伦理道德观,和一点并不过时的真理宣。不过漫顾四回,情感道德早已失去了信任的根基,新的信任体系无非金钱专业知识和同行评议,所以信仰虚无缥缈的宗教自有其可贵之处。然而讨厌是在信的心无旁骛,火眼睛睛,看谁都像全是罪过正在走向地狱恨不能拉一把,浑然自信就自己将来进入天堂。而此外,信仰于人确是好的,只是也不必非借重宗教,在我,知情信守真善美,也够了。

有时出神,想起电影的镜头,表现欢快的少女少男的镜头,总是阳光空阔,轻风绿水,物体流动。童年少年确实是天真快乐唯美和谐,可是再往后,就有忧伤愁绪,就是社会历史也走不脱这个规律。看西方十九世纪的文学作品,阳光雨露总是好的东西。托马斯·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和劳伦斯的《查泰莱的情人》,背影藏在工业社会里,念念不忘的是乡村的静美与和谐,之所以念念不忘,是想挣开工业机器带来的魔怔。工业社会仿佛人过了童年少年,和谐的因子少了,多的就是冲突,黑暗,与异化,人人自觉,而人人自危。所以一路看去,阳光雨露是属于少年童年的,过了过了,就无暇顾及了。老年在门前晒晒太阳逛逛花园已算回光返照,而如童年少年般淋雨也欢快的表现场面,此时的模仿与否都纯属无稽之谈。

我看如今青年的生活,乐有乐的,寝室就是天堂,外卖就是御膳,游戏就是生活,睡觉就是梦想,一间小小的地方,多少人的青春没有生于斯,没有长于斯,只有死于斯。谁有一双凌空透视的双眼,透过一扇扇窗看过去,挤挤挨挨,鳞次栉比的都是荒冢土丘。这是坦然走出狂飙突进的新文化浪漫主义,甩掉建国后十七再十年的昂扬向上,物极必反也许又并未自觉地一发而不可收拾,是失去阳光之一种。

我也见有的女青年,见之愈多愈觉得自己尚且年少单纯,世事复杂,社会深沉,非得小心翼翼,戴着有色眼镜,不然只会落污自溅。因为她们,好些词语,从字典书本搴裳涉水而来,静静地掀开了爬满草藤的墙内的那一番人事,黑体瘦字从此才有血有肉,环肥多姿。滥情,浮情,乱性,出卖肉体,一一排在日光之下,也是失去阳光之一种。

我有时也与即将大学毕业的同学聊,现实婚姻,前人可鉴的有迹可循的人生的一步步程途提醒,得来的都是无可奈何与叹息,房与车与钱成了二十一世纪前几十年最吸引人最有话题的东西。青年将过未过之时,提及生活,个人身内身外种种都要在之前一一退后排开,不管来与未来,这也是一片挥之不去的乌云,在青年的头上投下一片暗影,也成了失去阳光之一种。

我也有女性朋友,文艺女青年,并没有活在童话的世界中,却也像木心巴顿看不起二十世纪一样的看不起二十一世纪,有浓浓的哀愁,又不是自身所及,像失去了翅膀的伊卡洛斯,在现代化的迷宫里枉然苦吟,诗与远方就是自对自的精神无边的流放,日日都在出发,日日都四顾迷茫,看不见阳光,找不到方向,这也是失去阳光之一种。

而我有我自己的晦暗躲藏。

年少的时候看杜拉斯写“写作是一场暗无天日的自杀”,平庸的,只觉得语不惊人死不休,后来渐渐体会到她没有说出的那后半句-还是一次次血肉淋漓的重生。我是在看着阳光而自觉昏暗阴冷的那些日子里选择了写作,一次次对抗弄不明的种种,内心的枯索,死而生,生而死。阳光之下,我也能一泻千里,退而自躬,则坐在鲁迅的野草地里,看着过客,不明白是死火还是自焚。

也许不只青年的时候,因为近的缘故,所以这样说了,总是不自觉地做梦。无一例外地,梦里总是零碎的故事,毫无关联,却构成时间上的完整链,往往终于,又戛然而止。梦醒之后,有时是即刻便混淆,不可记忆,于是很快就忘了,潇洒而起;有时梦影模糊,却又隐隐约约,起床前后,努力回忆,力有未逮,也坦然作罢;有时猝然梦醒,神思犹未归灵,又是故人故景,人俨然病怏怏没于水中,一点一点消靡。

我平时是愿意做梦的,因为时有好梦留人处,得一晌贪欢,也因为愿与不愿,都要一头扎进,舍我其谁地扮演角色,连缀故事。我所以也有不愿处,毕竟人有流离惆怅事,最怕伤心难过时,本已忘掉的惘然,又不请自来地历历在目,究竟叫人难为。

我到底是幸运的,没有故园东望路漫漫的流徙之苦,家园之思,也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的伯劳妣离之悼,亦无伏惟尚飨,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发人送白发人的亲丧之哀,也没有言有未尽处而与山巨源绝交的隐痛,更没有尽管相爱,依然钗头凤两的无奈低吟,所以这样的,梦有不到处,并不觉遗憾,梦有到不处,也不感缱绻。尽管如此,也并非没有天地悠悠之隔,恍然如梦之慨。

我常以自己来想如我这般年青的人困惑与委顿,困于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迷了路,无论灰白光华,当时已惘然。情是泛泛之情,欲辨已忘言,再辩,也是言不及义。年青的人,还感于时,对于时时刻刻的沉浸不懂也许还不用懂,对于前时未来的不明而忧于心,从来如今以后,向来分别难聚,是忧是迷是慨,纷然而起而纷纷落不下,情与时便同台联袂,一夕而作,从此成了不招即来又挥之不去的梦魇。

有时童年少年携手同来,阳光明媚,轻风徐来,世界还那么小,中心还那么纯,正欢处,醒来,十多年已成了说过就过的无足轻重的几个字。有时目见死者,还是生前模样,心知肚明以十年后的我会晤十年前的他,两相通告,互以为趣,还没醒就嗒然若丧,心有戚戚了。有时旧友重逢,已是山河巨变,容颜大改,支支吾吾,焦虑醒来。有时心有念处的那个她粲然走来,慨然惠顾,共度良辰美景的几十分,不自知地睁眼,悲欢杂陈。有时身去将来,是荣是辱,毕竟此时一无所有,醒来总是若有所失,茫茫然混于该当何如。

然而梦总是梦,掀开窗帘的那一片晴明,冷水沃面的那一阵清醒,横于眼前的那此时任务,一一访来,而夜梦情景,陆续退而不见,白日照得人不敢用情,连偶在心中翻阅自己的隐私都像是偷窥,动一动心都是矫情,于是最好的作为就是埋头苦干,步步为营,于是一步一步走来,得意处亦足以观。

可是阴雨时作,人不是无心即转的机器,也不是一无所思的蓬草。太阳之下,昂扬向上,也并非一生的不二法门,比起积极进取,心无旁骛,勇往直前,则徘徊四顾,心怀疑虑,悲观消沉也并非一无是处,无一足取。于是放心于日光之外,于时情的幽秘晦暗处用功。

时与情是现在无论如何想也不通的东西,之于我,不过是偶尔的凝视沉思,而后是一如既往地一日三餐,渐渐不以为意地迎来送往。生活的前驱,是习惯的毫无目的的动力,思索,只是也许一时无聊乏味的短暂休息。强为之容又终究容不下的,人死后是去了哪里,两个空间的相隔因一个人的不在是否一个空间就丧失意义,往事回忆起来仿佛不曾有过的到底是真是假,人活着还没来得及思索人活着的意义就已经撒手人寰到底有什么意义,情深意重的那些过去如今都漠漠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面对面都有千层障隔的你我是否真的有那个过去,只能搁置着,随它去与不去。

梦给不了人问题的答案,只不过把这些湿湿凉凉的困惑在温软的夜梦中一一滑过人的眼耳鼻舌身意,在这浅浅而又不乏深味儿的淡淡忧伤愁绪中,揭开生活的另一滋味,也许这滋味,更近于人生的本味。终究阳光之下的,因为看与被看的存在,从来不少表演的意味。

不时惘然而思,像我这样,年纪轻轻的,两只手可以数的过来的四季流转,也觉人生匆匆,无及留恋,有时中宵梦起,故历纷呈,也看了,滞于今时的细数前事,似曾相识的都是似曾相识。“日光光之下,并无新事”,日光之外,也觉得,“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文学,也许就是让人看见这曾有的事,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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