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疯外婆
一帧/著
【本文根据真实人物事件口述改编】
1
六十四年前,我的外婆出生了。
外婆的父母重男轻女,在外婆出生前家里已经有三个女孩,分别是“来儿”、“催儿”、“改儿”,她在家里排行第四。曾祖父母见出生的又是女孩,便随便给她取了“招儿”的名字,不甚失落地丢在嗷嗷待哺的孩子堆里,继续他们的造人工程。
一年后,曾祖父母终于如愿以偿得了个男孩,给他取名叫富海,富如东海的意思。夫妻两抱着新生的儿子怎么看怎么喜欢,高高地举过头顶,就差没举上了天。讽刺的是,儿子是生下来了,可家里非但没有富如东海,反而穷得揭不开锅。外婆的父母除了种田啥都不会,一家七口守着贫瘠的土地忍饥挨饿,家里终日都是孩子们食不果腹的嚎啕声。
人性的丑恶在极度贫困中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终于压过为人父母的慈悲。思索良久,曾祖父母终于咬咬牙,决定扔掉一个孩子。少一张口吃饭,也许生活会稍微好过一点。
前三个女儿大的已经八岁,小的也快能在田里帮得上忙了;富海是日思夜盼得来的唯一男孩,万万不会抛弃;同样还在襁褓里、不懂人事的外婆便成了被委弃的唯一选择。当时外婆还没长开,五官拧巴在一起,加上奶水匮乏导致的营养不良,枯黄瘦弱得完全没有婴儿该有憨态可掬模样。
在成人都难以存活的苦厄年代,遗弃婴儿是许多贫贱家庭的唯一选择。
曾祖父披着夜色抱着昏睡过去的外婆走到江边,本想直接抛进江水里,可那年冬天冷的诡异,奔腾的江水竟然结了冰。北风裹挟着碎雪从一览无余天边刮过来,砸在脸上如一记记义愤填膺的耳光。
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羞愧难当的祖父把裹着外婆的襁褓匆匆往雪堆里一塞,哆哆嗦嗦地抹了抹泪,落荒而去。
2
故事到这里本该结束,外婆这条凄惨的生命,便如同摇摇欲坠的烛火,当晚就被直接掐灭在寒风肆虐的冬雪里。
可偏偏曾祖母的表姑那天晚上突然来访,因为听说侄女家添了新丁,好心地从自家口粮里挤出两个馒头,给他们送过来,添添喜气。
表姑婆婆一进侄女家的门,就看到小夫妻两个魂不守舍地抱在一起,原本该有五个孩子的床炕上,竟然少了一个!她疾步上前仔细地整了整,顿时惊叫起来:“要死!要死!讨债鬼!还有个小孩呢!你们把招儿弄哪里去了!”
曾祖母原本就心虚,被自己姑妈这么一呵,哇地抱着她哽咽起来:“姑妈!我们命苦啊!水生(曾祖父)没什么手艺,家里穷!这么多嘴实在养不活!”
“那你也不能······”表姑婆婆搂着自己的侄女,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贫困当道,谁不是历经着深重的苦难,她自己更是早年丧夫,独自养育着遗腹子,在贫穷的泥泞里艰难的挣扎。
突然她反应过来,推开侄女,窜到曾祖父面前啪啪地抽了两个巴掌:“快点!讨债鬼!你把招儿弄哪里去了!”
曾祖父心里正被自责的火链拷打着,这时挨了巴掌,连忙跪下来,涕泪横流地磕着头,说出了外婆被遗弃的方位。
表姑婆婆忙赶过去,果然在江边的雪窟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外婆,抱回了自己的家。
或许是上天垂怜,虽然在冰天雪地里硬捱了半天,外婆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但脑子还是被冻伤了,她的动作比同龄孩子滞缓笨拙得多,智力也远不如常人,连话都不会说,只是哇啦哇啦地傻叫。
赤脚医生说这是脑瘫,没得治。
曾祖父母愧疚难当,几年后带着其余孩子搬了家,再没音讯。
3
表姑婆婆是个身材瘦小的小老太,性格却强硬泼辣,脸上的褶皱如同冬天里被冻得生硬的犁壑,终日板着,不怒自威。她年轻时刚过门不久便守了寡,带着遗腹子在这贫瘠的大地上艰难地活着,咬着牙硬扛下生活带来的所有苦难。
因为家里实在是穷,儿子锦生到了适婚的年纪,却连像样的彩礼也拿不出来。
一向强悍的表姑婆婆在外婆十二岁的时候,趁着锦生去种田,把她拉到墙壁角,突然“啪”地一下跪了下来:“招儿,我知道你不傻,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你是我侄女的女儿,不是我亲生,但表姑婆婆却也从没待错过你。你爸妈不要你,表姑婆婆要你,你爸妈作孽把你脑子冻坏了,表姑婆婆也从不嫌弃。现在表姑婆婆求你一件事情,你小叔也到了结婚的年纪,可没姑娘愿意嫁过来。当年我把你抱回来,心里也就有考虑过这事儿,表姑婆婆家穷,也不怕人笑话,你就跟了锦生,做他媳妇吧。辈分这种事情,吃的饱饭再去考虑。”
外婆被她突如其来的一跪给吓住了,愣在墙角,一句话也听不懂,只是慌忙点头,赶紧拉她起来。
表姑婆婆那张冻如冰川的老脸突然松软了下来,第一次冲外婆露出了笑脸。
外婆便这样,成了自己小叔的媳妇。
4
嫁给自己小叔后,日子其实还是照样过。
在外婆十八岁那年,锦生和她圆了房。但毕竟辈分乱了,他不愿意留在家里被邻居指指点点,便到江边往来的运输船上当了小工,跟着船常年在外运输货物。
几个月后,表姑婆婆兴奋地发现外婆的肚子一点点大了起来,欣喜万分,咬咬牙去邻居家赊了只老母鸡养在屋后,天天给外婆炖蛋吃。外婆依然蠢笨,身体渐渐发福,每天笨拙地在门口踱步,倒是像极了那只被豢养起来的老母鸡。
外婆生我妈的时候是在大暑,一年中最热的月份。天空忽然乌云密布,昏暗的头顶上,厚重的云层一堆堆地撞在一起,撞出层层叠叠的炫目白光,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阵阵雷鸣。原本要来检查的赤脚医生大约忌惮这即将到来的暴雨,迟迟没有出现。
表姑婆婆冥冥中感觉有事情要发生,忙拉着宫缩痛得死去活来的外婆跪在地上,朝着天脚一拜再拜,嘴里嘟哝着:“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保佑保佑,保佑招儿顺利生产,保佑保佑,保佑一会母子平安,保佑我家锦生早点回来抱小孩。”
外婆疼得嗷嗷哭嚎,被表姑婆婆强摁着头,一下下磕在地上。
磕了半晌,外婆突然倒躺了下来,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表姑婆婆明白差不多到时候了,眼不见赤脚医生来,只好壮着胆子,准备好剪刀,把烧开的滚水倒进木盆里:“招儿,不要怕,妈来了,妈帮你跟菩萨求过了,没事的,没事的。”
外婆在剧痛间感觉裤子被人扯掉了,刚想挣脱,被表姑婆婆摁下去:“躺好了,不要乱动,用力,就像拉屎一样,用力!”
“招儿,用力,用力啊!”
“快点啊!用力啊!”表姑婆婆自己也没经验,匆忙间把毛巾扔进滚水里,也不等凉下来,就立马搭在外婆肚子上。哭得声嘶力竭的外婆被这么一烫,立马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如此再三,外婆就在这电闪雷鸣之中,竟然顺利地生下了我的母亲。
母女平安,表姑婆婆连忙转过身,继续朝着天脚磕头,磕了半晌,瞧见外婆已经脱了力,虚弱地瘫在地上,狠狠心把老母鸡宰了,给她炖了锅烫。
这是外婆人生中,喝过最好的东西。
5
生产完的外婆还是憨憨的,村里人喊她“疯哑巴”。
日子若这样继续下去,也还凑合。但命运偏偏嫌不够流坎,不愿给她丝毫喘息的间隙。母亲三岁那年,江上突然刮起了狂风,运货船顷刻便翻了,小叔和几个没来得及跳下水游出去的船工瞬间便随着翻了的船一起,湮灭在白雾茫茫的江水里。
侥幸活下来的船工在出事的第二天,跟着村干部过来通知家属。
表姑婆婆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带着外婆在田里种玉米,她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手中锄头“噗”地一声砸在脚上,却动也不动。
外婆虽然脑瘫,但也懂些话了,在表姑婆婆身边一坐,扯着嗓子哭了出来。
表姑婆婆怔了半天,回过神来,浑浊的眼泪顺着深深的泪沟滚落下来,突然扬起手,,一下一下地打在外婆身上:“扫帚星!你哭什么!你哭什么啊!”然后匐在膝盖上,终于嚎啕大哭。
小叔就这么走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刚有了起色的日子便如同江中孤舟一样,再次翻覆沉没。
一向硬朗的表姑婆婆生了场大病,原本就瘦削的身体再也干不动农活,留在家里带孙女。外婆虽然脑瘫,多少有点力气,憨憨地扛过锄头铁耙,像个汉子似的每天早出晚归。
几年后表姑婆婆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撒手人寰。
临走前,她拉着外婆的手:“招儿,你命苦,妈晓得你不傻。妈只求你一件事,带好孩子,妈和锦生在天上会保佑你的。”
6
没有人知道,表姑婆婆走了以后,外婆是怎么带着母亲熬过来的,她连自己的都难以养活。
后来我问起来,母亲只是微微一笑:“能怎么熬,靠天吃饭。你外婆脑子不好使,但是不怕吃苦啊,每天天还没亮就钻到田里去折腾,下雨也不知道躲起来,也亏老天长眼,就这么熬过来了。”
母亲的性格很像姑婆婆,泼辣且早熟,成天和同学打架,憎恨他们每天嘲笑她,寻她开心;又憎恨外婆,觉得外婆的脑瘫是她遭受所有耻辱的根源,因为外婆又蠢又哑,自己才会被他们欺负。她从没给外婆好脸色看过,也从没叫过一声妈。
她有个绰号叫“辣椒头子”,脾气火爆,一点就着。
但有一次,母亲闯了大祸。
那天,班里一个男孩照例寻她开心:“哎呦辣椒头子,你家疯妈呢?”然后编了首极为难听的顺口溜嘲讽她:“招儿哑子,没有脑子,扛个锄头杠子,生个辣椒头子·····”
母亲气得发颤,扑过去扭打起来,却又打不过人家,于是顺手摸到一支削尖了的铅笔,狠狠地戳进人胳膊里。
铅笔扎得很深,男孩疼的哭爹喊娘。周遭的同学哄地一声尖叫着去喊老师,老师赶紧把同学送去了卫生所,然后通知了家长。
当天晚上,男孩父母带着他的叔叔舅舅一帮子人冲到外婆家里,“砰”地掀翻正在写趴再桌上写作业的母亲:“小蛮逼!无法无天!到底没有爹娘管教的!你晓得你做了啥!今天我就替你爹娘管教管教你!”
男孩母亲正要冲上去抽我母亲巴掌的时候,外婆回来了。原本行动滞缓的她突然变了个人,“哇哇哇”地拎着钉耙冲进屋里,见人就砸。
人群被疯哑巴突然发狠吓得四处散开,谁也不想被这钉耙砸到,若是挨了一记,估计命都保不了。
但做了一天农活的外婆到底不是铁人,只是个患有脑瘫的哑巴,在榨干了所有力气逞强着挥舞了几下之后,钉耙从她手里摔了下来。
她赶紧去关门,谁知男孩母亲忽然从角落里跳出来,照着她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一下把她踹翻在地上,招呼着人群又冲进了屋里,作势要前去抽母亲巴掌。
外婆已经彻底脱力了,急的哇哇哭着,连滚带爬地拖住冲在前面人的腿,嘴里一张一合不知道在嚷嚷什么,然后绕到人群跟前,噗通一声跪下来,给他们磕头。
一记,一记,一记,一记······
几个汉子良心终于有些不忍,松了松口,劝那对父母:“算了算了,跟这对疯母女也讲不出什么道理来,我们回去吧。”
“小蛮逼!下次再这样试试!看我不把你塞到茅厕缸里弄死!”男孩母亲见今日是打不到人了,只好狠狠地啐了痰,悻悻跟着大家回去了。
等人群终于散去,母亲回过神来,起身去搀跪在地上的外婆时,发现她的额头都磕出黑紫黑紫的淤血了。
母亲啥也没说,大颗大颗地滚着泪,第一次叫了声“妈妈”。
7
母亲没坚持到小学毕业就缀了学,去镇上工厂里帮人打工。
在做了几年之后,终于在二十四岁那年把自己嫁了出去。对象是隔壁村的一个青年,父母以前也是跑船的,不幸双双淹死,他是靠大队救济活下来的,家里虽然也穷,但干活十分拼命,短短两年,便成了车间组长。
母亲和他一个车间,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
婚礼办得十分简单,两边都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孤苦伶仃的三个人,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下去。
一年后母亲怀孕了,因为有严重的孕吐反应,什么都吃不下。外婆焦急得乌拉乌拉叫着,手足无措地围着自己女儿团团转。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拍拍手冲了出去,半天都没回来。
母亲只当她又去田里了,叹了口气,强撑着去厂里上班。
下班回来的时候,见隔河邻居正站在门口,一边踹门一边叫骂:“娘逼哑巴!人疯就算了,手脚怎么这么不干净!”
“娘逼东西!快点出来!装什么聋!快点开门!”
“做人这么下作!怪不得永远翻不了身的!活该脑子有病!活该世世代代都穷!”
母亲和父亲连忙上前劝住她:“姨你怎么来了,在这里骂谁啊,骂的这么难听!”
邻居骂了半天,见终于来个明事理的,立马拔高声音:“还有谁啊!还不是你家疯娘!脑子不正常就算了,手脚还不干净!”
母亲拉下脸来:“姨你这么说就不好了,她偷你什么了?”
“偷什么!偷鸡!我家鸡散养在河边的,她看到了,冲过去就把鸡捉住,抱回家了!”
“姨你不要乱说,我妈虽然脑子不好,可从没偷过别人什么东西。”
“哼!”邻居嗤的一笑,“你妈偷东西,你当然要帮她否认的!”
正争辩着,门“吱嘎”一声开了,外婆笑眯眯地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拉着女儿就要进屋关门,比划着拉她往灶房里走。
灶房里一地的鸡毛,灶台上,一碗香喷喷的鸡汤正冒着烟。
“现在还抵赖哇?”邻居抓起地上的鸡毛送到母亲面前,差点没戳到她脸上:“你看看你看看,嘴里馋就去市场上买啊!家里穷就管好自己的嘴啊!这样偷偷摸摸地算什么!”
母亲羞得满面通红,冲过去把鸡汤“啪”地砸在地上,拖着外婆一边捶一边骂:“我打死你这个疯子!打死你这个哑巴!我们有手有脚,你偷人家鸡干吗!”
“你倒嘴馋呢!我打死你这个疯娘!还活在世上干嘛!丢人现眼早点断气好了!”
父亲急忙冲上前去,拖着母亲坐了下来,“好了好了,不要气了,肚子里有小孩,动了胎气不好。”然后掏了点钱塞给邻居,低眉顺眼地给她道歉。
外婆被自己的女儿打了几下,一时间怔怔地杵在灶边上,什么反应都没有,过了一会,哇地一声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
邻居见闹得差不多了,讪讪地打了句圆场:“唉算了,和疯子计较什么,你们小夫妻也是命苦,摊上这么个疯娘。”两只胳膊交叉着抱在胸前,无奈的摇了摇头,走了。
邻居一走,外婆停住了哭泣,连忙重新拿了只碗,给母亲又盛了碗鸡汤示意她喝了,然后颤颤巍巍地蹲在地上,用破碎的碗片去舀洒了的鸡汤,一边舀一边用粗糙的手蘸着送到嘴边尝了尝,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哽咽着颤抖不止。
母亲抱着蹲在地上的外婆,柔声道:“妈,你不要哭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的。你不要偷人家东西,想要什么跟我说,我给你钱,咱家穷,但活着也要争口气······”
8
几个月后,母亲即将临盆。
父亲急忙叫了辆三轮车,把她送去镇上的医院。出门前给外婆塞了点钱,叮嘱她好好看家,想吃什么自己去买。
外婆急吼吼地追上来,三轮车师傅摆了摆手:“没位置了!我要送你女儿去医院,你快让开!”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猛地一踩发动机,往镇上赶去。
生产还算顺利。
第三天清晨,病房隔壁床产妇的婆婆出去买早餐,回来笑嘻嘻地说医院门口来了个哑巴,抓着人咿咿呀呀地瞎比划,谁都不懂她要什么。
母亲和父亲对视一眼,立马便猜到了,赶紧催他下楼去。只见外婆坐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左顾右盼,蓬乱的头发里挂着枯黄的草屑,浑身脏兮兮的,两只膝盖上的裤子都摔破了,全身上下只有手里捧着的一只布包是干净的。
没人知道她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妈,你过来干什么!”父亲远远地喊了一声,外婆听到了,立马笑呵呵地走了过来。
“妈,你先回去吧,这儿没睡的地方,有我就够了!”外婆也不走,只是憨憨地傻笑。
父亲无奈,只好领着她上了楼。
一进病房,她便扑到母亲的病床前,咿咿呀呀地比划起来。
母亲叹了口气:“知道了,知道了,我没事。”然后冲枕边的小婴儿也就是我努了努嘴:“喏,你外孙女!”
外婆听了,立马喜笑颜开地凑过脸来,细细地瞅着我,可我却吓得哇地哭了出来。
外婆顿时窘迫紧张起来,黝黑的老脸憋得红红的,她赶紧退后一步,把怀里的布包往母亲手上一塞,然后摸了摸母亲的头,又看了看我,颤颤巍巍三步两回头地走了。
布包里,是一盅早已凉了的鸡汤。
9
我出生之后,父母为了赚钱,从厂里辞了,带着我渡过江去上海做生意。六年后凑了点钱,回家盖了村里第一栋楼房。
转眼八岁,因为没有上海户口,我无法留在那上小学,父母只好把我送回老家让外婆照顾,另外给隔壁邻居们送了很多礼品,让他们帮忙照应下。
女孩的心思敏感而幼稚。我从繁华的大都市,突然被送到落后的小乡村里,本就心里接受不了,更可气的是,班级里始终有那么几个孩子,带着原生的恶意,肆意嘲笑我和外婆:“林佳佳,我奶奶说,你奶奶这个病会传染的!”
在老家,不管是父亲的娘还是母亲的娘,都统称为奶奶。
“林佳佳!我奶奶说你奶奶以前是小偷,还偷过别人家的鸡呢!”
“林佳佳,你不是没有爷爷嘛,我奶奶那天带我去买菜,看到一个疯老头子,刚好可以介绍你奶奶呢!”
“林佳佳······”
“哎呀你们走开!”我愤怒地想要追上去打几个带头起哄孩子,突然听到窗边同学的尖叫:“啊疯子,哦不,林佳佳,你的哑巴疯奶奶来接你了!”
转过头,果然见到一个蓬松着灰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脑袋在窗户外面谈来谈去,见我在看她,立马招了招手,露出又蠢又丑的憨笑。
我拎着书包冲出教室,赶紧闷头回家。
外婆急忙追上来,扬了扬手中的伞,指着天空“哇哇”地叫了两声,告诉我要下雨了。
“走开!臭哑巴!都是因为你!我被他们笑死了!”我赌气地推开她递过来的伞。
外婆仍是笑着,伸手要来帮我背书包。我像触了电似得弹开了:“不要你碰我东西!他们说你会传染的!我不要变成哑巴!”然后抹着眼泪匆匆地往回走着,心里想自己正是可怜,为什么别人的奶奶那么正常,我的外婆却这么丢人,又想着为什么爸妈要把我送回来,是不是不要我了,便哭得更加委屈起来。
外婆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怎么赶也赶不走。
正如同学们嘲笑的一样,她还特别喜欢炖鸡,油腻腻的鸡汤整日整日地出现在饭桌前,以至于后来我一闻到鸡汤味道,就开始反胃作呕。
“臭哑巴你是不是只会炖鸡啊!”我把面前的碗一推,浓厚的鸡汤撒得满桌都是。
外婆也不恼,还是一如既往地憨笑,拿抹布擦完洒了的鸡汤,又去舀新鲜的给我喝。
10
不管我驱赶多少次,外婆就像条黏鼻涕虫一样,始终跟在我后面,保持着三米的距离,送我上学,再接我放学,骂她也不恼,只是憨憨地傻笑。
最后我放弃了,任由她跟着,就当看不见。
每天上学和放学,成了我最痛恨的时光。
有天下课后,同学们照例嘲笑我,我抡起书包砸人却砸不到,只好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
守在窗外的外婆瞧见了,顿时恶狠狠地冲了进来,露出我从没见过的凶煞表情,粗糙的两只大手牢牢钳住带头男孩的胳膊,也不打他,只是猛地朝他脸上啐口水。那男孩被吓懵了,等反应过来时,脸上已经满是被他平日嘲笑的哑巴的口水了。
他哇地一下哭了出来,外婆却仍然不放开,继续想朝他脸上进行口水攻击,有几口甚至还吐到了他张开的口里。
围观的孩子们正要逃跑,见同学被疯哑巴捉住吐口水,哈哈哈哈哈笑了起来。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嘲笑我,反倒是被吐口水的孩子,成了大家嘲笑的对象。
放学后,外婆依旧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
我回过头,她脸上立刻堆满笑容,像一只憨态可掬的流浪狗。
“喏,帮我背书包。”我板着脸,把书包递给了她。
外婆的嘴角登时都要咧开到耳朵根了,赶忙接过书包背在身后,悄悄向前跟紧了一步,和我的距离从三米缩短到两米。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她不傻。一点也不傻。
后来暑假母亲接我去玩,慢慢和我讲述了外婆的身世。再回家见到外婆时,我对她再也讨厌不起来。
脑瘫绝不是外婆自愿的,命运待她如此刻薄,可她去从没怨恨过任何一个人。尽管她蠢笨,可却比任何人都勤快忠厚;尽管她哑巴,可她心里满腔都是对子女掏心掏肺的爱。
11
我曾以为外婆会一直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我身后,跟着我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黏上一辈子。我甚至都想好了,以后怎么跟同学和对象解释。我会对警告他们,不要欺负我,不然我就叫外婆朝你们吐口水,我外婆又疯又哑,被她口水吐到可是会被传染的。
但没多久,这种日子就结束了。
十四岁,我上了初中。学校在十几公里外的镇上,每天骑着自行车来回要半个多小时。外婆脑瘫,本来就走路不利索,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陪我上学。
这样也好,大家就不会知道,我有个又疯又哑的外婆了。
但她却没消停,改成了每日送我到村口,晚上放学时,便站在村口等我。我让她别等了,在家里坐着就行,她不听,劝了几次,也就随她去了。
初二快放暑假的时候,突然下了很大的雨。
瓢泼的暴雨从漆黑的天幕里倾泻下来,哗啦啦地砸在地上迅速铺开,时不时炸裂的雷鸣震耳欲聋,整栋教学楼都跟着不断颤栗。
几个胆小的女生缩在角落里,每一次雷音炸开的时候,都能听见她们受惊的尖叫。
我突然感到没来由的胸闷,说不上为什么,心里慌慌的。
下午两三点,老师突然叫我去办公室接电话。
“喂?”我疑惑地接过话筒。父母很少会往我学校打电话,外婆既疯又哑,更加不可能是她打来的。
“佳佳!我是隔壁的江婶婶!”
“江婶婶?怎么啦?”江婶婶家住在我家后面,每次父母回来的时候,都要给她带很多礼物,作为回报,她在生活上帮了我们不少忙。
“佳佳!我问你!你奶奶有没有去学校找过你?”
“我奶奶?”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没有啊,她不在家吗?”
“她大清早快下雨的时候就拿着把伞出门了,我问她去哪里,她比划着要你送伞去,到现在都快一天了!连个人影都没回来!雨那么大!她可别······”
完了!我吓得握着话筒的手都开始颤抖:“婶婶,你说,她来给我送伞了?”
“恩,我拉她都没拉得住!你快点告诉我,她真的没来过吗?”
“真的没有!”
老师见我忽然开了哭腔,忙接过电话,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分钟后,他喊上办公室里的另一位老师,“林佳佳,走,我和陆老师开车送你回去,沿路看看会不会遇到你外婆。”然后便拖着脑子已经乱成豆腐糟的我,塞进了小轿车里。
暴雨倾城。老家是个临江靠海的地方,水系众多,虽然地势不高,但排水一向顺畅,从没发过大水,但那年不知为何,汹涌澎湃的雨水竟在地上漫出了十几公分高。
轰隆隆的雨音似要淹没整个天地一般,即使躲在汽车里,耳廓里依然是嗡嗡嗡的回音。
车开得很慢,雨刮器一刻不停地扇动着,却毫无效果。透过玻璃勉强能看见外面很短的距离,五米开外,便是浓厚得如灭世天灾的雨帘。
十几公里的路程,车子却开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似在踩在悬崖的边缘一般。
终于到达家里,却还是没遇到外婆的身影。
“林佳佳,你先别急,说不定你外婆现在在别人家躲雨呢!等雨小了,她就回来了。”老师见我眼泪已经在眼眶里迂回打转,急忙安慰道。
“恩。”我点了点头,脑子里全是外婆平日里蹒跚着跟在我身后的影子。
又等了一个小时,天彻底黑了。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林佳佳,我和陆老师先回去,你记一下我手机号,外婆回来后给我打个电话。要是明天还没到家,你赶紧来找我,我带你去报警······”
12
一天,两天,三天,外婆都没回来。
雨下得太大,当地的派出所都没上班。
三天后雨终于停了,大水却没退,柏油马路上的水位依然能漫过我的膝盖,提前放假的孩子们欢快地在大水里拿着木桶捉鱼。
一个星期后大水终于退去。
我独自在家,焦急地等着外婆的消息。
“佳佳!佳佳!你在不在家!”后面的江婶婶急匆匆地跑过来,见我呆坐在门口,拽起我就往外面跑。
“佳佳,你等会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婶婶在你边上,记住了吗?你爸妈我已经给他们打电话了,晚点就到家。”
我们跑了很久,跑到一座桥下面。
那边已经围满了人,四周是腥臭的水草味道。
“让一让,让一让。”江婶婶拨开人群,拉着我挤到中间去。
桥头下,是一具泡在水里已经肿胀的尸体,静静地浮在岸边,被芦苇和混黄的河水半掩半映,尽管被洪水浸得发白发胀,但那头蓬松脏乱的银发,那浑身补丁的破旧衣裳,那双我穿剩下的跑鞋,无一不恶狠狠地告诉着我:她是我外婆!是我又疯又哑巴的外婆!
她的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我最喜欢的雨伞!
我悲痛得五脏具裂,仿佛有种天都要崩塌下来的感觉!
“奶奶!”
“奶奶!我是佳佳啊!奶奶!”
“奶奶,你快爬起来啊!奶奶!快跟我回家去啊!奶奶!”
奶奶!以后,再也没有人每天送我上学等我回家了,再也没有人在同学欺负我的时候,朝他们吐口水了!再也没有人给我炖鸡汤喝了!再也没有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像只老黄狗一样保护我了······
奶奶!
后记林佳佳是我小学同学,小学毕业后,我随父母搬去了另一个城市居住,而她在初三的时候,被父母接到了上海去上学。几年后,我们在地铁上重遇,彼时她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长发飘飘的美女了。
我们粗糙地寒暄着,因为太久没联系,沟通之间有些生疏,于是我便自作聪明地问其她那个哑巴疯外婆的近况,开口后,才发现自己唐突了。
但她丝毫不介意,微笑着跟我讲完了她所知道的外婆的整段人生。
“如果你外婆还活着,你最想对她说什么?”
“能说什么啊,她只懂得付出,不会在乎那么多。”林佳佳揉了揉腥红的眼眶,轻轻地咬了咬嘴唇,“但我会狠狠地抱紧她,告诉她,她做的鸡汤很好喝,还有,以后走路不要离我那么远,再靠近一点,站在我身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