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曹雪芹之才

前言：偶有余暇，闲话桑麻

石头记

一    使闺阁昭传

故事开篇即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无论小说背景是发生在贫苦农民朱元璋起兵建立的明朝，还是渔猎民族在马背上横扫天下而创立的大清，它们都是有着几千年历史沉淀的封建集权制王朝，男性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女性无关喜怒哀乐、情愁悲欢，她们以男性为尊，是男性的附属品。

公元前五百年的圣人孔子曾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周、汉儒家经典《仪礼丧服子夏传》中“三从”云：“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年从子。”

《周礼天官内宰》教导：“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三从四德”是为适应父（夫）制家庭稳定、维护父（夫）权家族利益需要，根据“内外有别”、“男尊女卑”的原则，由儒家礼教对妇女的一生，在道德、行为、修养进行的规范要求。

西汉大儒董仲舒创立“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与“五常”并称为我国传统社会的最高伦理准则。

即使是封建帝国被推翻了近百余年的现代，依然随处可见，传统“纲常”对我们言行举止的影响。更有《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烈女传》等书阐发传扬封建伦理的女学。

才华馥郁比仙高的东汉“曹大家”班昭专著《女诫》对女子实施柔顺之道，教导“三从四德”。

可见古时女子在封建礼教的压迫下，皆是以男性为中心，自认低人一等。

但是，曹雪芹并没有认为作为男性有多少优越性，相反，他借行为偏僻性格乖张的贾宝玉，对身边众多姐妹丫鬟们的曲意逢迎和敬重爱戴，表明“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

在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的荣宁二府里，有一座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大观园。

里面住着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林黛玉；晶莹似雪、熟谙世故的薛宝钗；霁月风光锦心绣口的史湘云；温婉可亲的贾迎春；顾采神飞见之忘俗的探春；孤僻冷漠的惜春；孤标傲世的妙玉；

还有聪明且雍容的平姑娘、似桂如兰的花袭人、率真纯洁光明磊落的勇晴雯、凛然正气的完美主义者鸳鸯、贤惠温柔聪明好学的美香菱、有情有义的紫娟等等众多妙龄女子，在怡红公子为中心的世界里，被之敬爱尊重、平等对待。

在贾宝玉看来，她们是“水做的骨肉”，质地高洁，可亲可敬。

曹雪芹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用博大的胸怀，叛逆的视角谱写了一出可歌可颂的女性悲歌。

二    经世致用

“经世”的内涵是“经国济世”，强调有远大理想抱负，志存高远，胸怀天下。“致用”的内涵是“学用结合”，强调要理论联系实际，脚踏实地，注重实效。

都说《红楼梦》是以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为背景，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主线，叙述了贾家荣、宁二府父子、兄弟、妻妾、主仆之间在婚姻、道德、文化、教育、财产等方面错综复杂的人事纠葛和矛盾冲突，真实地再现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生活画卷：政治的黑暗、官场的腐败、世风的浇漓及人心的衰莠。

宝黛的爱情固然悱恻缠绵意蕴缱绻，但王熙凤的存在，即使作为一个反面人物，她依然独特闪耀，光芒万丈。

她是邢夫人的儿媳妇，王夫人的内侄女，贾琏的妻子，深得贾母喜爱王夫人信任，她年纪轻轻精明强干，是贾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实际当权派。

上至宫墙官府来往送迎她游刃有余，下至仆随丫鬟调度管束她恩威并重。

她协助宁国府办秦可卿丧事，分派任务杀一儆百订立规矩井井有条。她有强烈的表现欲望，喜欢大权独揽，却被众人深深忌恨。

贾琏的心腹小厮形容她是：“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她滥罚毒辣，惩治丫头：“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不给。”“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当她发现为贾琏望风的小丫头，喝命“拿绳子鞭子，把那没眼睛没主子的小蹄子打烂了。”威吓要用烧红的烙铁烙嘴，要用刀子来割肉，而且当即就拔下那个簪子来戳小丫头的嘴……

她“弄权铁槛寺”，借贾琏名义倚仗权势勾结官府，使大财主之女金哥和长安守备之子的姻缘断送，二人因此自杀。独凤姐假权营私坐拥白银三千。

她“毒设相思局”，使色胆包天的贾瑞受尽寒迫而死。她没有“妇人之仁”，也没有“恻隐之心”。

忍气将尤二姐迎入府中，明以姐妹之礼相待，暗里使家奴官府沆瀣一气，并借秋桐等之口致二姐于死地，随后下令将参与构陷的张华父子斩草除根。

她贪婪无度、精于算计：利用丫鬟们的月银放贷赚取利钱。

她察言观色、权衡得失：软懦的邢夫人一心为贾赦讨贾母的侍女鸳鸯作妾，王熙凤明知不可行，却不当面反驳，并借机回避。

她心机深细，谋略周密：逼死尤二姐，杀人于无形。

她心如明镜、机变神速：众姐妹为诗社请她作个“监社御史”，王熙凤马上回应：“你们分明是叫我做个进钱的铜商。”李纨笑她：“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她忙将李纨的月钱、年终分例、园子里的租子算了个滴水不漏，引得李纨无力辩驳。

就是这个言谈爽利八面玲珑的王熙凤，虽讨厌赵姨娘，却对赵姨娘的女儿贾探春推崇备至，自叹不如。

探春才高志远，为人正派，廉洁无私。她有敏锐的政、治嗅觉，是贾府里最早感受到家族危机四伏的人。

相较于她的父亲贾政，在荣宁二府抄家之后查问了贾琏，才知道“不但库上无银，而且尚有亏空”，探春已借代管荣家之机削减开支，除弊革新。

但自秦汉以来至晚清以前，有名的革新变法之人历历可数：秦时商君、汉时晁错、西汉末年王莽改制、北宋王安石变法、明朝中期的张居正“一条鞭法”。

变法带来的功绩，已为历史所证明，但变法者却无一得善终：商鞅被五马分尸、晁错被腰斩、王莽政权彻底坍塌、王安石抑郁而终、张居正死后被挖坟掘墓。可见改革者的智慧和勇气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探春她有法家治世之术，有儒家惠人之德；她出生尴尬却不妄自菲薄；她有坚忍不拔的性格，还有纵横捭阖的手腕。

无奈百年望族气数将尽，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里，探春无比痛心地道：“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若是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减肥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

真是“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三    森罗万象又细节完胜

《红楼梦》是一部我国封建社会后期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其繁盛之处用《论语·学而》表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宋·朱熹注：“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千姿百态的人物：未语笑先闻的“凤辣子”、软弱的贾迎春、恨无常又到的元春、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湘云、气质美如兰的妙玉、阆苑仙葩林黛玉……还有贾珍、贾琏、薛蟠、贾蓉、蔷、芸、邢大舅、王仁等善于偷鸡摸狗插科打诨之能事的纨绔子弟们。

奢华的衣着坠饰：金丝八宝攒珠髻、朝阳五凤挂珠钗、赤金盘螭璎珞圈、双衡比目玫瑰佩、缕金百蝶穿花大红缎窄褃袄、五彩缂丝石青银鼠褂、大红羽绉面白狐狸里的鹤氅、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水红妆缎狐肷肷子、麀皮小靴……

心理描绘的细致入微：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么都付与断井颓亘。”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喝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悟这其中的趣味。”

语言艺术：揉合了史学家的博闻多识、爱憎分明；哲学家的悲天悯人、孤苦绝望；更兼有诗人的浪漫清雅和写实沉郁。

佳木茏葱的园林花卉；

芳气笼人的丽室华屋；

种类繁盛的美食；

术精岐黄的医道；

高超雅正的琴棋书画；

特色各异的人情风物；

儒释术道的思想交汇；

毛主席曾评价说：“《红楼梦》不仅要当作小说看，而且要当作历史看。它写的是很细致的、很精细的社会历史。”

四    文备众体、艺术王国

《红楼梦》是一部真正“文备众体”的小说，书中的诗词曲赋共计两百多篇，其数量为章回小说之冠。如：诗、词、曲、歌、谣、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情诗、咏物诗、谜语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等等。

曹雪芹借诗词曲赋刻画人物性格，借酒令曲艺引谶抒怀。

如《西江月》二词（无故寻愁觅恨）批点宝玉；

《好了歌》警醒劝诫；

贾宝玉梦游幻境，用诗画词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秋爽斋限韵《咏海棠》；

蘅芜院夜拟菊花题；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芦雪庭限韵取景联诗；

琉璃世界赏红梅赋诗；

群芳执骰子开夜宴；

林黛玉《桃花行》《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悲悼：“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江心点点萍。”

暮春之际，柳花飘舞，史湘云调寄《如梦令》；明祭晴雯实悼黛玉《芙蓉女儿诔》；

凹晶馆湘云黛玉联句；

戏曲方面：元妃省亲：《一捧雪》之《豪宴》《长生殿》之《乞巧》《邯郸梦》之《仙缘》《牡丹亭》之《离魂》《钗钏记》之《相约》《相骂》

贾母清虚观拈戏：《白蛇记》《满床笏》《南柯梦》

宝钗及笄：《西游记》《山门》

元宵赏灯《八义》

箫合笙笛《寻梦》《灯月圆》

五    缺憾更震撼

天地浩瀚，世途艰难，何样人生不缺憾？

秦始皇辟疆土灭六国筑万里长城梦想一统万世，结果只传了三代帝国便覆灭；

楚霸王项羽将门之后神勇无双称雄诸侯，孰料垓下之战大败卅岁自刎乌江畔；

骠骑将军霍去病彪悍果敢骁勇善战，绝大幕破寘颜袭王庭追奔逐北却英年早逝；

南唐李后主精书法善绘画通音律，诗文词彩跌宕昭彰，最后却成了北宋阶下囚；

诗画天才唐伯虎桀骜不驯愤世嫉俗坎坷一生，最后潦倒而死；

明代多才多艺的徐渭集文学家、书画家、军事家、戏剧家于一身却晚景凄凉。

曹雪芹出身于百年望族，因家族的衰败饱尝人间辛酸。他性格傲岸豪放不羁才气纵横，以坚忍不拔的毅力创作了惊世名著《红楼梦》。

可天妒英才，中年因贫病无医而逝，留下了没有完稿（另说内容散佚）的《红楼梦》。

与曹雪芹之祖曹寅同时代同属于官僚世家的文武全才纳兰容若（1655-1685）曾作《木兰词·拟古决绝词柬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可以用之形容黛玉的遗憾。

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和黛玉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二人互相引为知己。

无奈贾母、王夫人等家族长辈们更喜欢温雅端庄人情世故更胜一筹的薛宝钗，用偷梁换柱之法让“玉石”姻缘成配。

孤苦无依的林妹妹心竭泪尽，红绡香断，撒手人寰。

徒留宝玉意难平空悲切。

借用“雪域最大的王，世间最美的情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1683-1706）的深情向曾经的挚爱剖白：

好多年了

你一直在我的伤口中幽居

我放下过天地

却从未放下过你

我生命中的千山万水

任你一一告别

世间事

除了生死

哪一件不是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