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誓言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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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秦迟和周婵，被公认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自从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彼此的朋友圈不断出现恩爱名场面。
这天520，秦迟分享了一张自拍：周婵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双腿夹住他的腰，宠溺地把头侧搁在他的肩膀上，冲镜头噘起娇艳欲滴的红唇，宣告心有所属。
见到这条分享，朋友圈顿时炸开了锅，单身狗各种羡慕嫉妒恨的评论纷至沓来。两人不仅不收敛，还在评论区互撩火上浇油。
周婵@秦迟：爱不爱我？
秦迟：爱你就像爱生命。
周禅：如果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呢？
秦迟：生生世世。
周婵：你发誓。
秦迟：我发誓。
周婵发来一个害羞的笑脸：记住你的誓言哦。
就像引爆定时炸弹，单身狗们只觉得身上的细胞都被虐了个遍，花式吐槽滔滔不绝。两人读着这些吐槽，感情更浓，恩爱更深。
然而就在撒完这波狗粮的翌日清晨，周婵出事了。
迎面驶来的一辆运渣车急转弯失去控制，把周婵乘坐的出租车压得面目全非。
她被120拉到医院抢救，最终还是因为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不可能！”秦迟听到噩耗，鼻翼酸楚，整个人都懵了，始终不敢相信昨天还如胶似漆的爱人今天已死于非命。
来到殡仪馆，但见周婵的尸体一动不动睡在冰棺里，最后的侥幸彻底粉碎。
天塌下来的沉重压弯了腰，秦迟抱着冰棺痛哭不已，比周婵的家人还要伤心，反而周婵的舅舅劝他节哀。
基友死党轮番上阵安慰了他一年，他才对周婵的死稍微释怀。随后更是读起佛经，常常向朋友们流露出厌倦红尘的情绪。
三年过去了，单身狗们先后步入婚姻的殿堂，秦迟却还单着。父母当然知道这背后的原因，但也不想他因为痴情误了自己一生，于是为他张罗相亲。
好说歹说，秦迟才勉强同意与相亲对象见面，但相了五次，她都埋汰女方不如前女友，把相亲搞得不欢而散。
直到遇见钟晴。
钟晴是他姑妈同事的女儿，对这位稀有的“史上最痴男子”特别感兴趣，于是答应同他见上一面。
两人一见面，秦迟眼前一亮，整个人被从冰窟窿里拉出来，重焕生机。
钟晴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甚是得体，眼睛有光，朱唇有电，无论里里外外，都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侣。
如果说周婵身上还存在着令他介怀的缺陷，钟晴则完全弥补了她所有的缺陷。简直堪称完美。
秦迟第一次没有用前女友搅局，倒是钟晴主动提起他们两人的恋爱经历，迫使他为她回忆。
他的回忆已不像过去那般情绪高昂，因为他很在乎眼前听众对他的反应，希望能够吸引她的不是故事本身，而是自己对爱情至死不渝的形象。就像雄孔雀把开屏作为吸引雌孔雀的炫耀手段一样。
但因为钟晴介意秦迟对周婵生生世世相爱的誓言，觉得自己的介入有一种第三者插足的味道，所以只愿意同秦迟做朋友。
“如果你想要倾诉，我愿意借你一双耳朵，”钟晴语重心长道，“我很乐意成为你和周婵爱情的守护者。”
秦迟有些失落，接受了她先做朋友的提议。
这次相亲后，秦迟隔三差五就把钟晴约出来聊他和周婵的过往。
随着约会次数的增加，他对钟晴的感情逐渐升温，终于忍不住买了一捧玫瑰花，满眼渴望地递到钟晴面前。
“送我的？”钟晴倍感惊讶。
秦迟点点头，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不能收，”钟晴委婉拒绝道，“你可是发过誓，要生生世世爱周婵的，还是把花送到她安息的墓园里去吧。”
秦迟如鲠在喉，却又不敢吐出来，因为如果吐出来，痴情男子的人设将彻底崩塌，钟晴可能不再看重她。
“我只是为了感谢你无私的陪伴，没有别的意思。”他赶忙掩饰自己的企图。
秦迟碰了钉子，心情不爽。与钟晴分手后，独自走进一条灯火昏黄的小巷，将玫瑰花扔进垃圾桶。
“阿迟——！”
忽听背后有人深情地呼唤他。
秦迟不由怔住。
因为“阿迟”是周婵生前称呼他的专属昵称，除了她，没人这样唤他。
02
回过头去，但见有个女子撑持着街灯的灯柱。她面无血色，浑身有气无力，好像大病初愈。身穿一条墨绿色长裙，皱巴邋遢，好似流浪汉。赫然正是周婵。
“阿迟！”女子继续哀戚地呼唤道。
秦迟只觉得在做梦，揉了几次眼睛，周婵仍在眼前。
“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秦迟惶惑不安。
女子仿佛洞穿他的疑惑，拼尽全力挨到他面前，目中噙满泪光。
“阿迟，我的确是你的小婵！只不过现在的我是饿鬼。”
“你是鬼？”秦迟不敢相信，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是鬼，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你发过誓，要生生世世爱我，哪怕我变成鬼，你也不会嫌弃我，对不对？”
情之所至，她勾住他的脖子，把头枕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热泪汩汩流下来，不一会就濡湿了他的脖颈。
虽然周婵是鬼，但并不狰狞，音容笑貌同生前无异，就是嘴角不断流口水，肚子咕咕响个不停。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吃过东西了，”周婵害羞地抚摸起肚皮，解释道：“我好饿！”
“你跟我回家，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番茄煎蛋面。”秦迟安慰她道，觉得既然周婵回到自己身边，自己理应再去爱她。哪怕她是鬼。
回家后，秦迟马上下厨，但番茄煎蛋面端到周婵面前时，她却面露难色，迟迟没有动筷子。
秦迟笑道：“宝贝儿，是不是要我喂？”
周婵不置可否，秦迟已经挑了口面送到她的唇边。
周婵没好意思拒绝，勉为其难接进嘴里，但嚼得很艰难。这可是她最喜欢吃的番茄煎蛋面，怎么好像是在吃沙子。
就连吞咽也是瘪嘴皱眉，万分痛苦。刚吞下去，便嗷地一阵惨叫，俯身呕吐不止。
呕出来的不是面，而是一块块血迹斑斑的铁疙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秦迟大惊失色道。
“我是饿鬼，不能享受人类的食物。食物一入口就变成了铜汁铁浆，无法下咽。但是阿迟，我真的好饿，好想吃东西，自从转世到饿鬼道，我从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那，那，”秦迟有些害怕，但生生世世的誓言给他打气，让他务必履行誓言，“饿鬼吃什么？”
“能吃的在那儿。”周婵不好意思地指向卫生间。
卫生间里的马桶已经堵塞三天，他正等着维修工上门修理，平时要方便，只能到社区的公共厕所解决。
“一进门我就闻到扑鼻的香味，”周婵嘴角的涎水更重，直盯着卫生间，魂都快被勾走了。
就在秦迟想进一步追问为什么的时候，她忽然粗暴地推开他，飞一般地撞开卫生间，轰地跪在马桶旁，心急火燎揭开桶盖，把头扎了进去。
秦迟吓得打了个冷战。
当周婵酒足饭饱抬起头来，朝她幸福地投来一瞥，他只觉得胃液翻腾，恶心难受。
他所爱的周婵气质娴雅，干净整洁，如今变成这副鬼样子，尽管有誓言兜底，他想爱，心底却无法升起半点爱意。
吃过饭的周婵，上前搂住秦迟的脖子，然后甜蜜地伸出自己的舌头。
秦迟知道她想干什么，本能地退避开来。
从前她的舌头充满诱惑，但目睹她卫生间里用餐的一幕后，这舌头怎么看怎么像搅屎棍。她怎么能同一根搅屎棍接吻。尽管有生生世相爱的誓言，但他如何能视而不见，视而不想，下得去嘴？
“阿迟，我们分开那么久，你就不想——？”
“我……我身上有些不舒服，”秦迟随便找了个理由推脱道。但因她身上的味道太浓，口中已冒出酸水。
他极力想抑制对周婵的恶心，但这恶心委实过去强大，将他的味觉逼到了悬崖边上。
“哇——！”他推开周婵，蹲在垃圾桶前吐起来。
吐完后，又觉得过意不去。这不仅是对两人爱情的亵渎，而且还不体谅周婵的心意，将亵渎表现出来。生生世世相爱，岂能嫌恶对方的变化？
“小婵，你怎么会变成饿鬼？”秦迟满怀愧疚找了个话题，希望她不要多心。
“唉—！”周婵长叹一口气道，“我们恋爱时，我不是经常说‘做鬼也要同你在一起’吗？后来在车祸中丧生，这种强烈心愿的业果率先成熟，我便随愿往生化作饿鬼。阿迟，做鬼真苦，饥肠辘辘，每天都在找吃的。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人进厕所方便，却有千千万万的同类蹲守在他的身边，像我这样的弱鬼，无法跟这些同类竞争，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因为你曾经的誓言，我才忍饥挨饿坚持下来，活到现在。有一天实在太想你，又没有吃的，饿得精神恍惚，眼前突然出现一扇金光灿灿的大门。我以为是外酥内嫩金黄出炉的混酥蛋塔，于是扑了上去，这才重返人间，同你相会。”
她以为秦迟听后会感动流泪，又凑上前去亲昵，却再次被他避开。
“阿迟，看得出来，你对鬼有芥蒂。但你不要难过，再过三天，我的鬼业就消完了，消完后我会轮回到其他好一点的道。不过你放心，无论去哪一道，我都会记住你生生世世相爱的誓言，回来找你。”
周婵一边说一边深情地凝视秦迟，秦迟勉力应付他，却浑身不自在。
03
接下来的三天，周婵都是晚上来，白天隐没。
为了让她吃饱，秦迟只得拎起桶，硬着头皮，一个公共厕所接一个公共厕所的寻找周婵需要的美味。
周婵一走，秦迟就迫不及待地关门闭户，放水洗澡，但总觉得身上脏臭，几乎快把皮洗掉了。
再见到钟晴时，觉得她更美，胜过周婵千百万倍。她不敢告诉钟晴周婵现世，害怕她鼓励自己接受周婵。不接受现在的周婵，实在对不起生生世世相爱的誓言，更不符合他在钟晴心目中的痴情人设。
好不容易熬到第三天，周婵对他说：“阿迟，我们要暂别了。但你不要伤心，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回来找你。”
秦迟想说几句依依不舍的话，心里却希望她赶快走，不要再回来。于是缄默不语。
周婵安慰他几句，果然消失不见了。
秦迟怕她再回来，去道观请了几张驱鬼的符箓贴在门窗上，还在脖子上挂了个看起来法力很强的八卦。
据道士说，有符有卦，再厉害的凶神恶煞也不敢近身。胆敢近身的话，必化为脓血，永世不得超生。
这未免对周婵太狠了，未免违背生生世世相爱的誓言。但他已顾不得那么多，只希望她不要在自己面前再出现。
一个月后，睡梦中的秦迟被敲门声惊醒。
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迟，快开门呀！我回来找你了。”
秦迟惊慌失措，心底咒骂道士符卦没有任何用处。事已至此，惟有屏住呼吸，一声不吭，让周婵觉得家里没人自行离开。
过不多久，呼唤消失，秦迟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是就在他转过头时，一条碗口粗的青蛇吐着信子，凑到他面前。
秦迟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蛇，看到蛇字就浑身哆嗦。当真蛇出现在他面前时，吓得他直接瘫软在地，肝胆欲裂。
青蛇迂回到他身边，安慰道：“阿迟，不要怕，我是小婵，我回来找你了。”
秦迟舌头打结，期期艾艾道：“你…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蛇？”
青蛇伤感道：“我的鬼命终结后，原来‘爱发小姐脾气’的业果又先成熟，结果轮回到蛇腹里去了。不过别担心，虽然我变成了蛇，但生生世世相爱的誓言始终没忘，一长大就跋山涉水回来找你。因为我始终相信，无论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会履行自己的誓言，始终如一的爱我，对不对？”
“对…对…，”秦迟机械地回答，“但你也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蛇。曾经你用塑胶蛇来吓我，就让我做了一个月的噩梦，要我接受你变成蛇，需要…需要时间。”
“你放心，一个星期后，我会死去，再轮回他道。到时候我再回来找你，你就不会害怕了。”
“下一次能做人吗？”
“我倒希望做人，但做人的概率实在很低。”
“有多低？”
“一只乌龟等五百年，恰巧遇到海上飘来一根木头，木头上恰好有一个能容它钻过去的孔，这样的机会，难缝难遇。而且我过去还犯了许多罪孽，死了之后可能投身做更低等的物种，蜘蛛、蟑螂、蝎子、蜈蚣乃至蛆虫，都有可能。”
“我接受不了，接受不了，求求你放过我好不好！”秦迟再也不能忍受，苦苦哀求道。
“不行！”青蛇斩钉截铁道，“誓言岂是儿戏，既然你发过誓，就应该履行自己的誓言。这是做人最起码的操守。”
周婵的话仿佛诅咒，使他不寒而栗。
他赶紧捂住耳朵，不想听她再说下去。周婵却絮絮叨叨，不依不饶。
秦迟的头疼痛欲裂，为了躲避她的絮叨，夺门而逃。但周婵还是跟着她，不放过她。
秦迟一路狂奔，逃到钟晴家。
“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啦！”大半夜的，钟晴见他惊慌失措，痛苦不堪，关切道。
“周婵…周婵…！”秦迟已处于崩溃边缘，缩成个刺猬团，浑身颤抖不已，显然是被吓坏了。
04
听秦迟说完周婵的纠缠后，钟晴为他想了一个对付她的方法。
“你到厨房米袋里抓一把大米攥在手心。这米不是寻常的米，她经受过高僧百千万遍大悲心陀罗尼咒的加持，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待周婵进来后，你跟她赌一把。这样赌…”周婵凑到秦迟耳畔，面授机宜。
“你怎么懂这些，”秦迟听完机宜，不解道。
“我奶奶是佛门的居士，她教我的，”钟晴满怀信心道，“你就按我说的做，不会有错。”
秦迟半信半疑，从厨房里抓了把所谓的大悲米等候周婵。
周婵果然从门口爬进来。
“阿迟，你干嘛躲着我，你不是发过誓，我们要生生世世相爱吗？”
“周婵，我承认违背了誓言。现在，我就给大家一个机会。我这里有三个问题，如果你能答上，我愿意履行誓言同你在一起，如果三个问题有一个答不上，咱们各走各路，互不相欠，好不好？”
周婵沉吟片刻后，说道：“我是蛇精，会一些神通，你既然要赌一把，我愿意奉陪。但要是你输了，可不能像违背誓言那样不认账啊！”
秦迟瞧向钟晴，钟晴竖臂为他打气，他才鼓足勇气道：“我…我一定认账，绝不食言。”
“既如此，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我手里攥着的是什么？”
“米。”话音才落，周婵就答了出来。
她果然有些神通，不费吹灰之力就洞穿了拳中玄机。
“这…这米有何来历？”秦迟有些慌了，继续问道。
“这是大悲米，受过百千万遍大悲心陀罗尼咒的加持，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力。”她所说的与钟晴告诉他的只字不差。
连克两题的周婵，竟开始得意，七缠八绕，喜气洋洋。
“阿迟，看来我们还要生生世世相爱下去。”
秦迟有些后怕，但事已至此，只能赌最后一把。
“最后一个问题，”秦迟伸出拳头，孤注一掷道，“这拳中的米有多少粒？”
这回，周婵没有前两次聪明了，许久都没答上来，心急火燎，在原地不断打转。
“我怎么答不上来，我怎么答不上来。”转了几圈后，她悻悻地爬出钟晴的家门，消失不见了。
秦迟缓过气来。赢了的他，连忙向钟晴表示感谢。
“不用谢。”钟晴努嘴笑道。
适才的秦迟，在她面前演了一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简直不要太精彩。
学过心理学的她，当然知道独角戏的背后，是他执着于对周婵的誓言，始终走不出她的阴影。
直到遇见她。
他喜欢她，然而又害怕背弃誓言，于是产生了一系列幻觉，嘲弄自己，折磨自己。
为了帮他战胜幻觉，钟晴让他握了把米，用三个问题去同周婵打赌。
前两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就是她告诉他的，故而他营造的幻觉很快能答上。
只有米粒数量的问题，因为是随便抓的一把米，也没数过，故而幻觉无能为力。
不过，钟晴决定同秦迟在一起，毕竟在这个世界上，热恋时的海誓山盟，大多已沦为逢场做戏，能够记得曾经誓言的男人已经为数不多。
“秦迟，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会像爱周婵那样爱我吗？”钟晴依偎在他怀里，试探道。
“当然。”
“我不信，除非你发誓。”
“这…这…”秦迟窘得满头大汗，半天也没把誓言发出来。
钟晴笑望着他，她知道，他怕了，确实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