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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乡愁(一二四)人情味

2024-12-08  本文已影响0人  牛牛红红

        人      情      味

          顾            冰

        我这篇文章,没想着人物刻画,情节安排,结构技巧,主题提炼,而是像漫谈一样,和老朋友拉拉家常,谈谈老空,或许还夹杂一些牢骚怪话,想到什么,说什么,零零散散,杂七杂八,是名副其实的“散文"、“杂文",然而,它记录的却并非杜撰,吐露的是我的切身感受。说得直截些,它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文章,仅是有文(字)无章(法)而已。

        前几天,开裆裤同伴串条突然来电,说村上小赤佬死了,死得太可惜了。我大吃一惊,仿佛天空突然飘来一片黑云,让人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郁感。

        小赤佬也是我的幼时玩伴,他老子是小孔明,他是小时候随他老子从城里回到角落村的。在那饥荒的年代,人们为了活命,真是什么奇异八怪的法子都能想的出来,何况是小赤佬,他继承了父母的优质基因,又见过世面,那个法子也只有他才能想出来,他偷了生产队还未完全成熟的嫩麦子,做成饼,那个好吃啊,简直香掉下巴,但也因此没少吃苦头,跟着他那个戴着坏分子帽子的老子,一起被挂牌批斗。恢复高考那年,他本来考得不错,完全有希望上大学,但因为作文《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砸了锅,他独出机杼,写的是做麦穗饼的事,文章写得妙笔生花,可是作文未尾,却画蛇添足,说什么要是能多几个麦穗饼,就能多保住几条宝贵的生命,最后,被认为是污蔑现实社会的严重政治问题,而取消了入学资格。八十年代,我去深圳出差,意外遇见了他,当时,他在深圳创办了公司,专门卖麦穗饼,一时干得风生水起。前些年,听说他把公司交给了儿子,从深圳回到了老家,这家伙,他如今可是身价不菲的大财主,年纪还比我小二岁,怎么突然就嗝屁了呢?

        第二天,我去了几年没有回去的角落村,送送这个故交。走进村子,传来一阵阵突兀的哀乐声,小赤佬家门口,搭着黑色的棚子。棚子里,一边,是几个男女在说笑着,估计是偷懒的号手,一边,二三个厨子在忙碌着,鼓风机发出呜呜的声响,铁桶做成的炉子窜着呼呼的火苗。屋里,小赤佬静静地躺着,此外,再无别人。这时,串条走过来,他腿脚不好,见到我,惊讶地说,牛牛,你怎么来了?我说,从小要好的难兄难弟,还能不送送?我接着不解地问,怎么这么冷清,他们家人呢?村上人呢?串条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小赤佬只有一个儿子,小赤佬死了后,我立即给他在深圳的儿子打了电话,电话那头请我帮忙张罗着,此时他儿子正在回家的路上。小赤佬的亲眷倒还有几个,听说多年不来往了,通知是通知了,咱理性是到了,可到现在也不见一个人来。至于村上人,怎么没见他们,串条没有讲。

        现在办丧事,是一条龙服务,主家只要出钱就行。小赤佬不缺钱,丧事办得也顺利。但在出殡时,却遇到了意外。按村上几十年的老规矩,出殡时,要抬着棺材,绕村子走一圈,可人家殡葬服务公司只负责将遗体用汽车拉走,没有抬棺绕村这一项。怎么办?小赤佬儿子离家多年,跟村上人不熟,便央求串条去村上请人,串条吱吱唔唔半天,蹒跚而去。我猜想,串条也上了年纪,又忙了二天,也许是吃不消了。可是,去了好一阵,也不见他人影。好在村子不大,我满村找他,终于在泥鳅家找到了他,泥鳅正在骂自己的儿子杠大。原来,串条去请杠大帮忙抬棺材,杠大说啥也不愿意。我、串条在旁直说好话,杠大这才答应了。可是,串条又犯难了,抬棺材起码要八个人,目前村上在家的壮劳力就杠大一个人,顶啥用?我说,再请其它人呀!其它人?串条白了我一眼说,牛牛,你是不了解,现在村上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就剩些老人,好多人家的房子,租给了外地人,这些外地人大多在私人厂子打工,几个在家的,我也找过了,你猜怎么着,一听说抬棺材,狮子大开口。不管它了!不管是狮子开口还是老虎开口,他愿怎么开就怎么开,我做主了。就这样,千求万拜,总算又请到了四人,但加上杠大也才五人呀,还不行啊!加上我们三个!他们知道我有脚疾,也许是我表态了,看在我的面子上,泥鳅串条同意和我一起凑成八人。就这样,这八个抬棺人中,有三个年龄七十过五的老汉。

        把小赤佬的骨灰送入坟地,望着在寒风中枯萎的小草,我感慨万千,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与小草何异?这时,几天来萦绕我脑中的疑问,又冒了出来,我问串条,小赤佬身体一向硬朗,他老伴走后,有人劝他找个伴,他就是不肯,说自己一个人生活还行,是什么病死的呢?他不该死啊!串条喃喃自语。我不禁一愣,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注视着串条,他的脸上露出异样的表情,是气忿,惶惑,还是无奈?我搞不清。原来,那天,小赤佬跌了一跤,刚好被串条看见,到底是打小的兄弟,就扶他回了家,谁知,过了一会儿,他看小赤佬昏昏沉沉的,怕有什么危险,一下子慌了手脚,他毕竟自己也快半身不遂了,一时急得团团转,想着怎么尽快把他送医院。小赤佬的长辈亲戚都过世了,但有个表侄子是芦荡村人,他随即一颠一颠地去了芦荡村。这表侄子是小赤佬舅舅家表兄的儿子,表兄也不在了,俗话说,舅亲姨亲有人记,表兄表弟无人提,一代亲,二代表,到了三代就拉倒,那表侄子见了串条,一脸木然,说,我爹角落村有个表弟,倒听说过,但爹和他也不往来,我更不认识,找我干什么呀?有病找医生啊!我又不是医生。串条本来还想求他,却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往回走。串条碰了钉子,一想,村上泥鳅的儿子杠大,闲着没事,找他帮忙。这杠大,四十好几了,以前曾在小赤佬的公司干过,小赤佬对他也很照顾,可是,因为他检举公司在麦穗饼中掺入罂粟壳粉,而致公司重罚,小赤佬一气之下,给了他一笔钱,把他辞退了,他又回到老家,也不好好做事,夏天怕热着,重活怕累着,还想轻轻松松赚钱,气得老婆跑了,从此,他恨小赤佬,也恨那些富人。串条觉得,大伙都是吃的同一条苦水河的水,都是顾氏子孙,何况小赤佬对他有恩,是他不念及同村人情份,这会儿小赤佬有难处,杠大一定会伸出援手的。串条找到他时,他正在桑岗村的麻将桌上,串条一连说了几遍,他像没有昕见,最后被串条说急了,他才不冷不热地说,小赤佬不是发财吗,有钱还怕买不到命?那给你钱,你肯不肯帮忙?串条追问。我人穷志不短,你就是钱铺满了地,我也不去!杠大站起身,走了。这时,旁边几个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其中,一人说,没有人肯送,就打120呀!这一说,一下子提醒了串条,这也难怪他,他没有手机,更不知道什么叫120,白白耽误了大半天。

        120很快来了,但为时已晚,医生说,已错过了宝贵的抢救时间,要早点送医就好了。

        原来如此,难怪我刚到村子的时候,串条看我给小赤佬吊丧感到奇怪,因为,在小赤佬生死攸关时,连血脉亲人都如此冷漠,连村上人都视而不见,出殡抬棺,竟还要我们三个老人凑数。这是怎么啦?这亘古绵延的乡情,都到哪里去了?我站在村边的石桥上,痛彻心扉地问,苦水河无声地流淌,没有回答。

        此刻,我的心里如潮水翻滾,六十多年的事,又涌上我的心头。那年秋天,放了学,我提了一篮子青菜苗,去自留地栽种。不巧,生产队正在做场,路上是一片烂泥,只好从一侧的扇子头绕过去。扇子头是一块坟地,种着南瓜,那南瓜藤长得像疯了一样,没过人的膝盖。那时,我光着脚,没走了几步,左脚好像踩着了玻璃,立刻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我快速走出南瓜地,一看伤口,冒着黑血,转瞬,小腿肿了起来。我疼得直哭,正在做场的砻糠急急地跑过来,一看,说准是叫土灰蛇嗍了。过了一会儿,脚更肿了,小腿肿得像大腿,大腿肿得像腰肢,眼睛也模糊了。这时,有人喊,快用绳子扎腿,不然,毒素到了上身,就没救了。袭糠穿的是绾裆裤,他随即解下腰带,要给我绑腿。这哪行?镗锣婆婆闻讯也赶了过来,一把扯下头绳,说只有头绳才能阻止蛇毒。

        也不知头绳扎了管不管用,我感到痛不堪忍,甚至连呼吸也越来越急促。我听说,乡下每年都有人因被蛇咬而丧生的,我们村的石磙阿爹倒是有治蛇伤的偏方,可他离世了,我这小命,怕是不保了。还迟疑什么?快背他去丰北街呀!那个村有个蛇郎中,去晚了,牛牛就危险了。镗锣婆婆急得大喊。

        即刻,砻糠抓起我的二只胳膊,腾地一下把我驮到背上,像飞一样奔跑。一路上,我迷迷糊糊,只觉得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砻糠嘘嘘的喘息声,我前襟贴着砻糠的后背,褂子被濡得精精潮。打听到蛇郎中家,我陷入了昏迷,郎中是怎么给我治的,我全然不知道。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夜。砻糠仍守在我床边,见我醒来,他连呼:吓死我了!我挣扎着起来,想回家,我说,我青菜还未种,家里还有猪羊要喂呢!你不要命啦?砻糠又把我摁住。

        无奈,我在蛇郎中家住了三天,人好了不少,但腿还是肿。郎中说,你可以回家了,但每天还要来拿药回去,药汁喝,药渣敷,要完全痊愈,恐怕最少也要个把月。

        回到家以后,我担心没种的青菜,全种好了,就连山芋,也帮我刨回来了,养的猪和羊,也没饿着,我问是谁帮我干的,问谁谁也不说。那些天,不是狗子婶,就是镗锣婆婆做了饭,端给我吃的。郎中关照还要服药,我怕砻糠麻烦,因为正是秋忙,他脱不开身,再是去丰北街,一来一回有一二十里路,就说,不想再服药了。哪咋行?镗锣婆婆说,砻糠忙不开,我去!就这样,镗锣婆婆每天挪着小脚,去丰北街一趟,为我取药,受伤的腿,也慢慢有了好转。

        虽然伤情日渐恢复,但我心里又焦躁起来。因为,就要期中考试,可我的腿还是不能下地。砻糠说,别急,等考试那几天,我背你去。可是,砻糠突然扭了腰,不得已只能躺在床上,我想,这回是考不成试了。没想到,到了考试那天,一大早,砻糠和泥鳅就来到我家,他们找了一张竹椅,二边绑了二根竹竿,抬起我就直奔三河口我学校。半路,下起了濛濛细雨,打在脸上,分不清是雨珠还是泪滴。考试一共二天,他俩把我送去学校后,又赶着回去干活,下午再接我,来来回回抬了我二趟。

        许多年后,我常常想,我的这条命,是乡亲们给的,他们从来没有提过要酬谢的话,我也从来没有想过给以什么报答,这个村上,从来都是这样,不管是谁有何难处,每个人都会帮一把,而且不会讲任何价钱。大家习以为常,一切都觉得理所应当,普普通通,没有人觉得有多么伟大,多么高尚。

        然而,如今,却变了,人情味变没了,变得让我不敢相信了。这是因为什么呢?这究竟是社会的进步,还是倒退呢?我一时陷入迷惘之中。

        我想了好多天,企图寻找答案。

        是不是如今生产生方活方式的改变,从而改变了人们的行为方式?过去,土地集体耕种,人们在一起劳动,强调集体精神,后来,分田到户,人们也能互帮互助,而现在,田出租了,不需要共同劳作了。像从前生产队,每年了完秧田(将秧田也莳了秧,标志夏忙结束),全村人都要聚一次餐,现在没有了。从前物资紧缺,为了节省灯油,全村好多人,晚上聚在一起编芦花靴筒,现在点上电灯了,也不编那东西了。还有,那时的乡村,行饭碗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大家一边吃着饭,一边谈笑着,乡情在欢声笑语中凝聚流淌,现在,哪里去寻?加上多少年来,年轻人大多外出,村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老人,人们之间的联系自然少了,感情也就疏淡了。

        是不是金钱和利益观念比过去重了?过去,人们的交往范围窄,有什么困难,一般只能求助亲戚朋友帮助,所以,人们较为重视亲情友情,现在,境况不同了,只要有钱,就能解决问题,不用再依靠亲友,即使是亲友,没有钱,立时变路人,即使是陌生人,有了钱,眨眼变朋友。因而,亲情,可以不要,金钱,万万不能舍弃。人们变得越来越势利,古语叫门口栓匹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门口有根讨饭棍,亲戚故旧绕着行。这种不利不起早的人,哪里还有一点人情味?

        是不是和社会不公,贫富悬殊,也有一定关系?仇富,肯定是不应当的,但对那些用不正当手段暴富的,以及富了以后为富不仁的,仇视也是正常的。就说那杠大,你小赤佬发了财,但你那财发得不光彩呀,你把罂粟壳粉掺在食品里,不是害人性命吗?既然你缺德,就别怪我缺情!因此,串条央求他帮着把小赤佬送医,他不理睬,请他抬棺材,他拂袖而去。因为,在他心里,仇恨富人,他认为,为富不仁的人,是没有人情味的,穷人和富人更没有人情味可讲,给他们讲人情,等于是穷人向富人施舍。

        所有这些,也许是,也许不是,人情味的变淡和缺失,可能不一定是坏事,但愿随着时代的变迁,赋予人情味新的内涵,留住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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