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奸

2018-02-05  本文已影响0人  付贵平

                                    捉奸

                          签约作家:付贵平

捉奸

                                    姬娜

樱桃。

姬娜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咬在皓齿间,狠狠地磨着,直到磨出两行清泪,一脸的怨恨。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他怎么可以这样!

从岳志鹏小心翼翼地拉起她那双手起,姬娜就坚信自己在岳志鹏心里的女神地位,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女人能让岳志鹏再肝肠寸断、死心塌地地爱。即使是他的母亲,姬娜凭借十几年的婚姻生活笃定地下了这个结论。

可是,就在最近,岳志鹏的嘴里却蹦出了这个让人垂涎欲滴、欲罢不能的字眼。起初,姬娜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那是睡梦中,是在两个人酣畅云雨之后的沉醉的睡梦里,姬娜翻身,感觉到冰凉,本能地去寻找岳志鹏温暖的怀抱,就在她刚钻进他的怀里,睡意还没有袭来,清晰地听到他的嘴里呢喃出这两个字:樱桃。

姬娜以为他口渴,想吃樱桃,于是轻轻地笑了,心想:这个时候哪里有卖樱桃的,明天吧,明天去给他买几斤樱桃。虽然这个时节,樱桃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可在超市里仔细寻找,还是能买得到的。

第二天,姬娜买了二斤樱桃,笑盈盈地递到岳志鹏的面前:喏,给你的。

岳志鹏一愣:给我这个干什么,我不吃水果,你知道的。

姬娜也不生气:不吃水果,那你昨天晚上做梦念叨樱桃做什么。

岳志鹏的脸倏然变了。但也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平静:既然买了,那就放在这里吧。然后,他像往日一样,板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去处理公司的事情。姬娜放下那盒闪耀着鲜艳光泽的樱桃,在公司里转,来往的员工纷纷跟她打招呼,礼貌而敬畏。她喜欢这样的表情,喜欢这样的语气,从小到大,她从父亲那里就习惯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到现在,她除了习惯之外,还有一些窃喜,窃喜自己当初没有选错人。尽管几年前,岳志鹏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还带着农村人特有的自卑和贫寒,可他的骨子里是倔强的、坚韧的,是有大志向的。因此,姬娜凭借自己的直觉,在岳志鹏追求了三年多后,在一个樱花纷飞的夜晚,任由岳志鹏牵着自己的手,散步在馨香烂漫的晚春里。

婚后的生活幸福而充实。虽然有时难免孤单,可一想到,岳志鹏披星戴月的忙碌和公司里那几个肝胆相照的弟兄,姬娜坚信地对父亲说:你一定会后悔的,不信你看,要不了几年,志鹏就能闯出一片天地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看着她,只笑不语。

当姬娜从70平米的房子换进160平米的房子,又从160平米的房子换进别墅后,樱桃这两个字开始频繁地从岳志鹏的嘴里蹦出。女人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提醒姬娜,那不是一种水果,而是比水果更具诱惑的,一个女人,一个横亘在她和岳志鹏之间的,随时会破坏他们幸福的炸弹。

姬娜坐不住了。她要弄清楚,这个樱桃到底是谁?她频繁地出入公司,旁敲侧击地打听,有没有一个叫樱桃的女人。员工们纷纷摇头,表示不知道。姬娜不甘心,趁着岳志鹏洗澡期间,翻看他的手机,通讯录,短信,微信,QQ,邮箱,但凡能查到信息的都不放过,可惜,她什么也没有查到。

难不成她是空气?

姬娜想了想,花钱雇了几个私家侦探,去调查清楚,樱桃到底是何方神圣。私家侦探信誓旦旦地离开,半个月后,愁容满面的回来,站在姬娜面前唯唯诺诺:对不起,没有这个人。岳总一天除了工作就是应酬,和他来往的女人里,没有一个叫樱桃的。

姬娜很想提醒那个长着小胡子的私家侦探:樱桃很可能是某一个人的化名,比如小姐,模特,或者搞艺术的,唱歌或者画画的,经常喜欢给自己起个艺名。最后,她还是把这些话咽了下去,给他们钱打发走了。姬娜在偌大的别墅里踱步,将满心的猜疑踱的缓慢而冗长,从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直到夜幕完全降临,她也没理出个头绪来。

她站在旋转楼梯上,目光扫视家里的一切,然后落在墙上的照片里。忽然,她灵光一闪:或许,樱桃是岳志鹏的初恋,抑或是梦中情人。姬娜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她在自己的兴奋中收拾了几件衣服,在席梦思上辗转反侧中设想着种种可能,最后在清晨的微凉里起身出门了。她没有告诉岳志鹏,她想自己去揭开这个谜底。

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姬娜这才想起来,自结婚后,这还是她第二次回婆家。不知道结婚十几年后,再次站在婆婆面前,婆婆是否还认识她?她又是否还认识婆婆?

某一时刻,姬娜有些后悔,为自己的莽撞和冲动,即使揪出来,知道樱桃是谁?又能怎样?是想和岳志鹏离婚,还是以此证明他对婚姻不忠?显然无论哪一个结局,都不是她想要的。可已经出发了,就没有回头路。

                                岳志鹏

1968年的麦子熟了。

从一只当地叫“盼黄盼割”的色彩绚烂的小鸟站在枝头唱着农忙前奏曲时,岳志鹏和家人就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夏收准备工作。

母亲早早起来,在磨刀石上嚓嚓嚓的磨着镰刀,将生锈的刀刃磨得能照出人影儿。小侄子拿着煎饼朝他含糊不清地打声招呼跑着上学去,家里那只叫阿黄的狗欢快地跟在后面,一起跑进金色的晨光里。岳志鹏起来洗把脸,从锅里舀一碗稀饭,哗啦呼啦地喝了,然后抹一把嘴,就出去转了。

这几天,母亲天天让他去地头转一下,看哪快地的麦子先熟,就先割哪块地。岳志鹏从到处贴着标语的巷子走过,转过村头的那棵老榆树,再上一个陡而短的坡,就到地头了。

地里已经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割过的大麦被扎成捆放在一边,人们把麦场碾的又光又亮。这是关中地区麦收前的准备工作,等麦子收好后,都集中到麦场上,进行晒、碾,挑、扬、收等一系列程序。

下了坡,岳志鹏走到田间小路,远远地看见刘满穗手背在后面走过来。他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凶狠,今天,这张冷漠凶狠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气愤。岳志鹏客气地招呼:刘队长起的早?身为民兵小分队队长的刘满穗抬起头看到了岳志鹏,生生挤出了一丝微笑:早。然后大踏步离开了,岳志鹏朝前走,刘满穗的两个儿子刘大龙和刘小龙在不远处头碰头在说什么。

岳志鹏走过去,继续招呼:大龙哥,一大早你俩商量啥哩?低头,看见两个人手里捏着一团皱巴巴的手绢。大龙慌忙站起来,将手绢塞进口袋里,然后下巴朝不远处抬了抬:你看!都是些啥东西!

岳志鹏顺着大龙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团倒了的麦地。他疑惑地:麦子倒了,咋了?

小龙从大龙的口袋里摸出那团手绢,愤愤地说:狗日的,糟蹋粮食,肯定不是农民干的,还有,能用起这种手绢的能是啥人?

大龙接过话茬:不是附近厂子的,就是院子的。院子指的是乡政府院子。

岳志鹏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

大龙定定地看了岳志鹏一眼,忽然笑了:你不会连那事都不知道吧?狗男女在这里乱搞,把我家的麦地糟蹋了。我大说,非好好收拾这对狗男女不可!

岳志鹏略明白一些,继续问:你们确定?

小龙:确定不确定再看几晚上不就知道了?初一能来,十五就还能来!

大龙朝地上啐一口:回!狗日的,在哪儿不行,非来糟蹋粮食!

岳志鹏定定地看着那团被压倒的麦地,脑子吃力的想象着画面。虽然他已经快成年,但对男女之事还知之甚少,眼前的那片麦地勾起了他内心的渴望,那种渴望像涟漪一样一圈圈荡漾开来,在麦收的季节,岳志鹏的心像那叫着盼黄盼割的鸟儿一样欢快起来。

到了晚上,当母亲和小侄子在外屋睡熟后,岳志鹏看看天上的月亮,再想想小龙的那句“初一能来,十五就还能来”,他按捺不住内心的骚动,悄悄地起来,走出院子。阿黄安静地摇着尾巴跟在身后,到了门口,岳志鹏轻声呵斥,将狗关在门里,自己一个人朝麦地走了过去。

路上,纳凉的人们零零散散朝回走,只剩下一轮皎洁的明月,和散发着馨香的麦田。夏风徐徐吹过,麦浪如同海面一般起伏,岳志鹏走在田间小路上,沉醉在这如诗如画的乡村意境里。

直到三个影子从眼前晃过,岳志鹏才回到现实中来,他不是来欣赏美景的,而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换句话说,来捉奸的。从那个佝偻着的背和后面两个细长清瘦的身影看,岳志鹏断定,那正是刘满穗父子。他们此刻已经埋伏在麦地,静静的等待那对狗男女的到来。

大路上空无人影。岳志鹏摸索着过去,刘满穗警觉地扬起半个脑袋,等看清楚是岳志鹏时,他压低声音不满地问:你咋跑来了?

岳志鹏底气不足地说:我来看看。

刘满穗用指甲掐掉一个麦穗,放在手掌里搓着,他吹掉麦壳,然后将麦粒一个个的捏起放进嘴里默默地咀嚼着。不时的稍微抬起身子,朝大路边看。岳志鹏也学他,准备掐一个麦穗,但被刘满穗制止了:还没熟透呢。

岳志鹏暗暗笑,他已经听到从刘满穗嘴巴里发出的嘎嘣声,他是连一个麦穗都舍不得让人的人,又怎么面对这一片倒掉的麦田。

叔,你们这个法子不对。岳志龙用自己平时看书积攒的知识给刘满穗分析道:你们选的伏击点不对,要观察敌情,得居高临下。

居高临下?刘满穗转过头来怔怔地看他。

比如,在树上。是不是比在麦地里看的清楚些?岳志鹏启发。

对!这个建议好!刘满穗拍腿说道。

他招呼来两个儿子,开始战略布局:这个点他们应该还没出来,有点早。等会咱们上到那棵树上去。一会儿,他们来了,不要着急,等他们进到地里了,开始了,然后大龙跳下去先把他们的裤子拿走,二龙到老榆树底下敲钟。

我呢?岳志鹏也兴奋地问。

没你事。刘满穗看他一眼说。

岳志鹏悻悻地蹲到一边,将好不容易点燃的火苗朝下压了压。他期望刘满穗再说一句什么话,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带领他的两个光棍儿子走到地头,分别攀爬那棵槐树。

岳志鹏一时觉得自己很无聊,离开吧,心有不甘。不离开吧,又似乎没他什么事。想了想,他躺到地梁上,瞅着月朗星稀的夜空发呆。

捉奸

                                  刘满穗

父子三人在树上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小龙轻声地说:来了。三个人马上精神抖擞,顺着小龙的手指朝大路看去。远远的,看见两个人影,走走停停朝这边过来。身影一高一低,显然是男人和女人。身形一胖一瘦。胖一点的是女人,瘦一点的是男人。

狗日的!刘满穗抠掉一块树皮狠狠地砸下来,树皮却落在麦田里,悄然无声。两个人影走一走,站在一起,似乎在拥抱亲吻,然后又朝这边走来。慢慢地,他们越来越近。树上的三个男人屏住呼吸,看着他们从树下走过,然后走进麦田,他们转了转,然后在一块麦田中停了下来,两个人又拥抱在一起亲吻,女人似乎呢喃着说什么,但被男人拥抱着一起躺了下去……

大龙嗓子里发出咕噜一声,小龙紧紧地把着树干,当女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响起的时候,刘满穗大喝一声:下!

大龙猛然醒悟,先跳了下去,迅速将两个人脱在地上的衣服抱了起来,小龙也迅速跳下树,跑到路对面大榆树下面去打铃。刘满穗呼哧呼哧从树上下来,脚底下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几乎要跪倒麦地里。稳了稳神,刘满穗站在两个惊慌失措的男女面前。听到动静的岳志鹏也从不远处的麦田里站了起来。

村子里的人们睡梦中被钟声惊醒,纷纷披挂着衣服朝这边走来。大龙将衣服丢给岳志鹏,自己拿了一根树枝赶着两个人朝老榆树下面走。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走在后面。岳志鹏远远地看到那具姣好的身体,他保持着距离,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人们在刘满穗的慷慨激昂的叙述中弄清楚事情的真想时,全村的人们沸腾了。女人们一边丢着土块杂物,嘴里骂着污秽难听的话,好像和那个女人通奸的是自己家的男人一样。男人们带着淫邪的目光看着这两个人,更多的人把目光粘在女人的身体上。

那是一个20岁出头的姑娘。她低着头,头发披散下来,她的两只手护了前边护后面,她的泪水滴在胸膛上,顺着平坦的小腹滑落成晶莹的一片。她局促地挪着步子,在数个树枝或轻或重的撩拨中游行。岳志鹏看着她,看着她发育的姣好的乳房,坚挺而饱满,看着她的身材曲线一样流畅,到腰部收紧,再顺着胯部滑下。她的私处就那样毫无遮拦地裸露在人们的目光中,这个村子有多少男人觊觎那个地方,又有多少男人嫉恨那个地方。

男人走的很慢,女人走的更慢。岳志鹏对于女性身体的所有的印象全部定格在那个夜晚,定格在那个孤立无助的女人身上。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能清晰地想起她紧致微翘的臀部,她细腻白皙的胸部以及那充满欲望的私处……

人们的愤怒在女人的身上渐渐得到发泄,人群也安静了一些,这对狗男女依然朝前走着,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岳志鹏忽然一阵懊悔,如果他不给刘满穗提那个建议,是不是他们就可以躲过这一劫?如果他不在场,或许这一切还可以稍作安慰,可眼下这怎么收场?

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来呀,王八蛋,过来呀!她左右扑打着身旁的男人们,扑打着看热闹的女人们,她不再顾忌自己的羞耻,她发狂一般的朝他们踢打。就在人群惊慌燥乱时,她忽然跑了出来,朝大路上跑去。

站在队伍外的岳志鹏猛然警醒,他紧跑几步,边跑边脱下自己的白衬衣,将那个绝望的女人裹住。女人抬起愤怒而悲怆的泪眼看他,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的身体剧烈颤抖,岳志鹏抱紧她,企图让她冷静下来,改变主意,可当身后的喊声潮水般涌起的时候,女人一把推开他,朝前跑了过去。岳志鹏无法想象,她怎么跑的那么快,想必那个瞬间,她已经对这个世界绝望,所以才不给自己任何一点生的机会。

随着扑通一声,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刘满穗从岳志鹏身边跑了过去,站在井边朝下看了看,朝地上啐一口,骂道:婊子,活该!

那天晚上的游行最后怎么收场的,岳志鹏已经不记得了。只恍惚记得三三两两离散的人群和天上那轮依然皎洁的明月。那个夜晚,他永远也忘不了。

                                  姬娜

那个女人叫樱桃。

当婆婆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完时,姬娜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迫不及待地问:为什么没人去救?

救?婆婆咧着残缺牙齿的嘴巴笑了:刘满穗是民兵小队的队长,谁敢去救。

那是个什么官?

是专门批斗人的官。

天哪!姬娜用这两个字结束了那天晚上的谈话。她睡在岳志鹏之前住的屋子里,看着墙上贴满的奖状,思绪渐渐冷静下来,一连串的问题又蹦了出来:樱桃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还念念不忘?他们之间一定有什么故事,这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第二天早上,姬娜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破天荒的打水,烧水,把一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端到婆婆跟前。婆婆受宠若惊,哎呀哎呀的说着,喜滋滋地拿起毛巾洗了一把脸。洗过脸,婆婆去地里摘菜,姬娜跟在身后,走在晨雾屡屡的乡村小路上。

你看,那就是老榆树,路那边是那口老井。樱桃跳井后,队里的人就把那口井填埋了,说怕邪气大。婆婆用手指着,姬娜看过去,只看到一团团的暗影,如同泼墨山水画一样。

姬娜手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一边四处张望着,一边慢慢地把话题引到正题上来。

志鹏之前认识樱桃吗?

咋不认识。她没去厂子前就在咱家住过。婆婆不紧不慢地说。

还在咱家住过?姬娜瞪大了眼睛。

是啊。樱桃以前是画画的,最早的时候在咱家住了几个月吧,天天就坐在门墩上,在个板子上画呀画的。

画画的?

后来,有人说她画的画有伤风化。那孩子就画我们家院子,画狗,画枣树,画一些花花草草,能有啥伤风化,搞不清啊,那时候都人心惶惶的,天天拎着脑袋过日子……

那志鹏……姬娜犹犹豫豫地问。

哦,志鹏还小,樱桃比他大好几岁哪,他们没一点事儿!婆婆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解释道。

可他好几次都喊樱桃的名字……姬娜忍不住脱口而出。

婆婆手里的镰刀停了下来,一畦韭菜半倒半立,末了,她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个晌午,婆媳俩都没有说话。吃饭的时候,不知道谁家的狗跑进来,围着桌子转,婆婆将碗里的剩饭倒在地上,看着狗吃完,精神抖擞地跑出去,望着狗的背影说:这狗跟我家阿黄简直一模一样的。

我见过这狗,志鹏有一张照片就是抱着狗照的。姬娜打破沉默说。

后来死了。

病死了?

开膛了。

开膛了?

樱桃在咱家住,一个月会给你爸2元钱的房租,那时候啊,这钱可稀罕。樱桃每次会把钱叠成一个元宝给你爸。记得是有一次,樱桃上午刚给过钱,你爸用油手接过放旁边。那儿正好是我放猪皮的地方,阿黄闻着就过来了,就把有肉味儿的钱给吃了。你爸怕钱用不成了,赶紧就把狗杀了。挂到树上,从肚子里把那钱掏出来了,还好,工夫不大,我把钱在盆子的水里涮洗了一下,晒到旁边就又能用了。志鹏一回来,看见开了膛的狗跟放在地上的钱,就叫喊开了。有小半年的时间他都不跟你爸说话,那两块钱后来也不知道失散到哪儿去了……

姬娜很想说,那张两元钱就在家里,在志鹏的集邮册里。因为一次看到,姬娜好奇地问起来,被岳志鹏莫名其妙的凶了一顿。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不是普通的两元钱,是带着樱桃印象和阿黄回忆的钱,存封着他珍贵记忆的见证。

他们之间一定是发生过故事的,姬娜特别想知道,那个故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可是现在,她却什么都不想问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何况她跟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能讨个什么公道?想到这里,姬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捉奸

                                    樱桃

冷。

彻心彻肺的冷。

樱桃裹着那件白衬衣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井里,耳边依然回荡着岳志鹏的声音:你这是何必?!

如果她心爱的男人也能像岳志鹏一样将她拦住,拥在怀里,即使什么都不说,只那样饱含同情地看她,那么,她短暂的一生也值了。可是,他没有,他是个胆小鬼,是个伪君子,是个懦夫!即使他的生殖器被人涂上红漆,也可以腆着脸行尸走肉一般的挪动。他一定会说,游行总有结束的时候,风波总有平息的时候,这事总有被人们淡忘的时候,那时候,他依然是他。

可是她不一样。

在某个瞬间,她也是后悔的。岳志鹏脱下白衬衣拦住她的时候,她真想就此打住,说算了吧,有什么大不了。可当背后的声音潮水般响起来的时候,她忽然明白,纵然岳志鹏有一丝怜悯,绝不足以抵挡人们的流言蜚语,那些唾沫会在你无法预料的某个时刻,像无数小刀一样向你刺来。男人会津津乐道你的身体,女人会愤愤不平你不守妇道,就连小孩子也会对着你指指点点,又能怎样?

那件白衬衣还带着他的体温,裹在她身上的时候,那种温暖让她迷恋。她很想对眼前的小伙子说:谢谢你。她也很想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一直住在你的家里,不去厂子里上班,那样就不会遇见他。可哪个女人能不为爱痴狂,他的儒雅,他的斯文,他的内敛,他的才华……她觉得他不应该属于车间,而是属于院子里的人。他对此无奈地笑。白天尽一个车间主任的权限给她安排最轻的活儿,晚上对她打开话匣子,诉说他的坎坷和梦想,她痴痴地扬着头,专注于从他嘴边跳跃出的每一个音符,她无数次憧憬,假如今生能和他厮守,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她也明白,岳志鹏对她的暗恋。很多次他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画画,一看就是一下午。她不知道岳志鹏是在看她,还是在看画。于是问:小弟,你觉得我画的好吗?

岳志鹏耸动着青春期的喉结,结结巴巴地说:好看,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画。然后又补充:我要是有钱,就把你的画都买下。

樱桃扬起脸笑起来,银铃般的声音荡漾在岳志鹏的耳边。樱桃抬手摸摸岳志鹏的脸说:你要是喜欢,我也教你画。

喜,喜欢。岳志鹏想也不想就回答。

那你先画个我看看?樱桃再问。

岳志鹏就拿一根树枝,看了看不远处的阿黄,在地上照着阿黄的模样画了一幅画。樱桃啧啧赞叹:了不起,将来一定比我强!

岳志鹏的眼睛顿时像午后的阳光一样明亮:真的?

真的!

接下来,只要有时间,岳志鹏就缠着樱桃教他画画。他的绘画水平也日益提高。就在他渴望着能和这位年轻漂亮的老师姐姐一直画下去,有一天,樱桃忽然笑着告诉他:小弟,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厂里上班。

哦。岳志鹏想:哦,这是贫寒之地,终究留不住你。再一想,哦,还算不远,只要愿意见,不大的功夫也是能见到的。

樱桃把她的画夹留给了岳志鹏,她说,车间里不需要画夹,只需要好好干活就行了。然后,她带着小而轻的行李,迈着轻快的脚步,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岳志鹏的视线里。

他还小,他的未来一定比她好。樱桃心想,于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在不远处,有一个身影正在等着她,笑盈盈的,安静的,美好的。

井水迅速将她包围,樱桃挣扎着,不断地喝着她曾经认为最甘甜的水。身体渐渐下沉,意识渐渐模糊,那件白衬衣漂浮在水面上,无奈地荡漾着……

                                刘满穗

真正的农忙到来了。

人们早出晚归,几乎一整天都在地里,麦场上一片热闹。刘满穗和两个儿子将几亩地的麦子一镰一镰的放倒,一捆一捆的抱出来,一片一片的铺开,一簸箕一簸箕的收藏。村里的人惊讶地发现,几天的时间,刘满穗老了。

往年的这个时候,他一定是戴着红袖章,挨家挨户检查麦场的消防情况,催促着乡亲抢收抢种,叮咛着年轻人碾场的注意事项,遇到那些不按规矩来的,他会亮着炮弹一样的大嗓门,恶狠狠地训斥。今年,他安静了。他跟谁也不说话,只埋头干活。仰起脸的时候,就像一粒脱水的麦粒一样,干瘪着。相反,他的两个儿子活泛起来,尤其是大龙,人们目光所及之处,都能看到他勤快劳作的影子。

大龙要结婚了。人们说,年底媳妇进了门,明年就能抱上大胖小子。

媳妇咋样?

能生儿子就成!刘满穗直了直腰,对乡亲说。

万一要是生个女子哩?有人打趣。

刘满穗忽热就低了头,不再言传,认真地将脚下的麦秸一点点的堆起来,堆到场边,形成一座小山。

刘满穗有心事。

樱桃的死对他影响很大。他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为了教训那个小子。那个小子是谁?刘满穗的眼前就出现自己女人憨厚卑微的脸庞。

哎——刘满穗蹲下,朝脚边的土块上磕了磕烟袋,捏了一小搓烟叶放进去,点燃了,在噗儿噗儿升起的烟里,任往事一点点浮现……

她是个好女人。

刘满穗曾经对乡亲这样说自己的女人。可好女人也有不好的时候。进门头一年,就生了一个儿子。原本再想要一个闺女,第二年又生了一个儿子。看着两个儿子整天淘气的上蹿下跳,刘满穗对女儿的渴望更加强烈。可一看到女人的肚子他就发憷,生怕一不小心再生几个儿子来。晚上,女人朝他怀里钻的时候,他就躲远远的,不满地嘟哝:你那肚子就是三月的地,是个籽就能长一片。女人生气地给他个脊背,谁也不理谁。在那个关键时期,正好大队书记找到他,商量成立民兵小分队的事情。

刘满穗一琢磨,小心翼翼地问:要是这队长干的好,将来老了,国家管不管?

书记呵呵一笑:咋不管。然后又问:你问这个干啥?

这回轮到刘满穗呵呵一笑,却不答话。两个儿子,将来长大各自成家,他的老年生活谁来安抚?刘满穗在他青年的时候,把这些被人看做遥不可及的问题都安排的妥妥当当。

两个儿子就两个儿子吧!刘满穗安慰自己,把心思都铺到了工作上,领导让他干啥他就干啥,能办到的办,办不到的想办法办。几年下来,他屡次被上级奖励,并一度作为典型被周边兄弟单位学习。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他认为忠厚的像一块石头一样的女人会背叛他。也是一个麦熟季节,他口干舌燥的检查工作回来,进门喝水,却听到异样的声音,等他循声看去,看到两具白花花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刘满穗顿时血朝头顶涌,他取下墙上挂的牛鞭子,朝炕上那两个人狠狠地甩去……

女人抱着头蜷缩在炕角,男人慌不迭的抓起衣服逃走。刘满穗红着一双眼睛朝女人吼道:下来!

女人穿好衣服,哆哆嗦嗦下来,还没站稳,又被刘满穗的一声吼惊的连打好几个冷战。

跪下!

扑通一声,女人跪下了,一边哭一边诉说梁队长如何在他不在的时候骚扰她,如果她不愿意,就罢掉刘满穗的官……

刘满穗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思前想后,对着院子的枣树抽了一晚上烟,在天亮的时候,做出决定,他对战战兢兢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说:你走吧。

女人是怎么走的他不知道,只知道回来的时候,灶房里的案板上放了整整一案的馒头,两个儿子夹着辣椒吃的满嘴吸溜。再后来,两个儿子饿的时候,会跑到学校的食堂里吃饭,他们说,妈做的饭全校学生都爱吃。再后来,他们说,他们的弟弟也爱吃。再后来,他们说,他们的弟弟转到别的学校上学去了,妈也走了……

这一晃眼,就到两年前。

有一天,刘满穗正一个人在灶房里做饭,一个年轻的声音在院子叫他:伯。

刘满穗揉着被烟熏的流泪的眼走出来,看到一个小伙子站在院子,手里拿着一个包袱,看见他说:伯,这是我妈的遗物。她生前叮咛把这些交给你。

刘满穗抬起头看小伙子,眉眼之处和自己的大龙小龙颇有几分神似。沉淀多年的火苗又窜上来,他嗯了一声,从小伙子手里接过包袱,转身进了灶房,看也不看就将那包袱塞进了灶膛。熊熊的火苗迅速吞噬,随后化作一堆灰烬。

刘满穗安慰自己,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就和两个儿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吧。

可是那一天,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子和一个漂亮姑娘亲亲热热地从他旁边走过。为什么他风风光光,自己的儿子却窝窝囊囊?刘满穗越琢磨心里越是不舒服。

至于那片压倒的麦子和那皱巴巴的花手绢,刘满穗半个月前已经发现了。他不止一次亲眼目睹他们的亲热,每一次,他都无法控制地回放多年前的画面。他也曾多次告诉自己:不关女孩的事情,只给她警告就行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龙和小龙每天在他面前无所事事的晃荡着,说好的媒也接二连三的黄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纠结就只剩下一个念头:给他点颜色看看!

于是,精心策划一番,一场好戏上演。甚至,刘满穗觉得应该发动全镇的乡亲来观看,这样他的心里会更痛快一些。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叫樱桃的姑娘会跳井。

事情之后的几天,刘满穗每天晚上都会梦到樱桃那张绝望而崩溃的脸:来呀,王八蛋,来呀!从梦中惊醒后,他就再也没法入睡。白天,每次走到井边,他连看也不敢看,似乎那儿总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拷问着他的良心。无奈之下,刘满穗发动村子的青壮劳力,一起将那口井填埋了。

麦收后,刘满穗感觉自己的眼睛越来越雾,看什么东西也是朦朦胧胧,整天蹲坐在炕边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天。

                                  岳志鹏

几天前还一派丰收的景象,转眼就遍地荒凉。新翻过的土地孕育着新的希望,过不了多久,嫩绿的玉米苗就会破土而出,一天一天的将这片土地撑起青纱帐。 岳志鹏失魂落魄地走在田间小道上,走在老榆树下,坐在被填埋了的井边,他或思索,或发呆,或拿着一支笔在画夹上写写画画。

到了满地的草叶枯黄,早晨起了露水时,他对母亲说,他要出去闯一闯。母亲看着他,半天叹口气:你哥跟你嫂子去挖煤,一去多少年没了音信?你爸常年卧床不起,你这一走,这家里可咋办?

岳志鹏安慰母亲:农忙我还会来。家里我会托付同学拴住帮忙照顾……

母亲知道儿子的心结,最终什么也没说,点点头,送出一程又一程,直到岳志鹏在她的眼里变成一个小黑点,变成日复一日的念想。

岳志鹏带着那个画夹,打听着来到美术学院,他不知道找谁,就在学校门口每天给人免费画画。画着画着就遇到一位教授,教授对他的画很感兴趣,要看看他别的作品。岳志鹏就从包里拿出一幅画,那是樱桃留在家里的唯一一幅画。画的是他家的小院,自由自在的狗,干活的父亲和做饭的母亲,还有半个身影,那是他。教授点头夸奖,小伙子,跟我进去吧。

就这样,他开始正式的成为美术学院的学生。几年下来,他在圈子里小有名气。改革大潮中,他跟随几个师兄去南方,一边接受新思潮的洗礼,一边在金钱的诱惑下开始做起了生意。慢慢的,从小岳到了岳总,再后来就有了自己的公司。师恩难忘。岳志鹏没有忘记教授,发达起来后他第一个去答谢教授。那时的教授已经是副院长。他的女儿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站在客厅对他暗送秋波。

岳志鹏不喜欢她,她娇生惯养、个性张扬、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可他要在这个城市立足,要实现梦想,就要有靠山。院长是唯一信任他的人,赏识他的人,岳志鹏想很久,对教授说:我愿意帮您照顾姬娜。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公司的成立,业务的增进,画展的名声鹊起,规模的不断扩大……只是在岳志鹏越来越靠近梦想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出现樱桃的笑脸。

我要是有钱,就买下你所有的画。

这是他曾经说的话,现在他只有樱桃的一幅画,被他装裱起来,挂在别墅的楼梯间,每天抬眼就可以看到,每次看到,心里总会踏实安然。后来一次回家,樱桃跳的那口井周围被人们种了白杨树,几年时间,已经茂盛茁壮。一到夏天,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人们摇着蒲扇,坐在树下,聊着家常,说着闲话。岳志鹏让母亲去城里住,母亲死活不愿意,她丢不下她的几亩地,丢不下她简陋却饱含深情的家,丢不下几十年生活的印记,也丢不下天天打招呼的邻里乡亲……

只好作罢。岳志鹏给家里新盖了房子,窗户口正对着那棵白杨。没事的时候,他就回来转转,也跟乡亲一样,坐在那棵树下,靠着树干,笑着听一听陈年旧话……

作者简介:

付桂萍:

笔名:付贵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知名女性期刊主编,图书出版作品有《玫瑰女人战争》、《做派》、《20几岁女孩必须读懂的7种感情色彩》等。曾在《知音》《西南作家》《东方散文》《海河文学》等杂志发表作品百余万字。

2017年“海河杯”全国文学大奖赛,作品《莎莉与杰瑞》获得二等奖。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