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十)
随着岁月一起增长的除了年龄还有我家的存粮,一年又一年,越积越多,粮仓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就连房檐下面的台阶上也堆了不少,日益增多的粮食大有侵占客房之势。娘说,新碾下的麦子是浅黄色的,存放时间越长颜色也越深越好看。所以娘习惯于存新粮,吃旧粮。看着粮仓里这些红褐颜色、颗粒饱满的麦子,娘心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娘想象着自己比没有存粮的城里人更富有。她看不惯城里人从乡下带去米面清油,然后过起衣食无忧的生活。娘觉得城里人的高贵是建立在庄稼人的辛苦劳动之上的,这样想着,她反而觉得自己比城里人更体面、更伟大。
有一年爹生病,娘带着我去爹工作的城市伺候。按娘的说法,爹的宿舍里除了咯吱乱响的床板之外一无所有。因为我们的到来,宿舍需要生火做饭,爹便去附近的粮站买来两斤包谷面粉。娘说第一次做饭她用这些面粉烧了些面糊,甜甜的还挺好吃,只是太稀没吃饱,第二次又做了一些,结果太稠烧糊了没法吃,想倒掉又怕人笑话。再一次做饭除了包谷面粉还是包谷面粉,别无他样。娘对城市生活的概念和对城里人的偏见便由此建立和产生了。以后,爹说让我们举家搬迁,到城里随他生活,娘死活不肯。以后的以后,我和弟弟说让爹和娘搬到城里和儿孙一起生活,娘还是死活不肯。娘觉得农村的那个四合院才是值得她守候一生的“大本营”,那很多的粮食才是老两口和儿女最重要的生活保障。
过多的粮食存放在家里,不仅会招来老鼠,还会受到潮湿、生虫等因素的困扰。我们曾劝说让娘卖掉一些粮食以减轻凉晒等管理上的压力,但娘都已各种理由拒绝了。她会说我们还小,用钱的地方还很多,存着以后再说;还会说靠天吃饭,万一遇到灾荒怎么办;以后自己年龄大了就得靠这些粮食过日子等等。我们要是说的多了,娘就会偷换概念,说我们还没长大翅膀就硬了,不想要粮食、看不起庄稼人之类,总之娘就是不卖粮。
因为有了一些自己的思想,也就会和娘之间产生一些分歧。那时经常会听到娘早晨起床时浑身疼痛的呻吟声,所以我们会告诉娘让她尽可能的少干一些农活,以免累坏了身子,然而对娘来说,这怎么可能呢?农忙时节,她不仅早早干完自家的农活,还背着我们去邻村做劳务挣钱,记得那段时间我都不和娘好好说话。
记得有一次娘徒步去二十里之外的集市赶集,一大早提着一篮鸡蛋出发,午后便阴沉着脸回来了。娘说集市上的东西是多么多么的昂贵,就连买一个油饼都得花几毛钱……娘觉得那些吆喝的商贩好像要抢她钱似的那么令她生厌,所以紧攥着卖了鸡蛋的几元钱,娘逃也似的回家了。大半天水米没打牙的娘委屈的好比全天下的人都欠她的,一通牢骚发给了我和弟弟。娘可能不知道,比她更委屈的还有我和弟弟,因为爹每次回家都会给我们带来惊喜:好吃的零食水果、“高档”的衣服、彩色的塑料凉鞋,我和弟弟最喜欢的则是爹买给我俩的花皮球,炫耀似的拿出家门,玩伴们的眼珠子就掉出来了,那种无与伦比的优越感足以让人产生富家阔少的幻觉。但娘的空手而归不仅让我们满满的期待化为泡影,还让我们成了她的出气筒,那种巨大的反差让我们欲哭不能。
小时候穿的漂亮衣服大多是爹买回来的,玫红色套装绒衣,小翻领的呢子大衣,天蓝色直筒裤……这些和娘做的带花粗布棉衣、“老年款”条绒棉鞋还是有着鲜明对比的。记得娘做的棉衣前襟总是微微向上翘起,穿着好比张爱玲穿继母的旧式旗袍那样让人不舒服。还有她从地摊上给我买来的廉价旧衣服,娘自我欣赏般的说我穿着非常好看,等补了几个补丁之后她会说更好看,但我就不觉得。
娘这一生学会的仅仅是付出,她根本就不会索取,娘没有掌握丝毫对自己好一点的本领。而我,该会的都学会了,所以和娘之间的分歧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