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去了,你还在
我总是一下子就能想到初见时你的模样。
2003年初秋,你穿着杏黄的衫子,蓝色的牛仔,样子拘谨而羞涩,跟后来我认识的你完全不同。那时你还很胖,可我觉得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明亮清澈,像一泓深水投向我的时候,我总是无法抗拒。
你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除了吃饭和去厕所,从来没离开过那里。我坐在后面离你三排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看到你。你的背影很粗犷,我却常常觉得很落寞。你那么孤单,除了函数、受力分析、化学反应、英语单词,我不知道生活中还有什么让你亲近的东西。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你在惩罚自己。学习成绩很好的你,因为中考前的意外,竟然落榜,你是插到我们班的。所幸,你一直是最优秀的那个。严厉的数学老师看你的眼神总是慈祥而柔软,不管多么困难的问题,你三下五去二就能解答出来。对于数学在及格线上挣扎的我来说,简直要羡慕死了。
住在一个宿舍,我才开始慢慢了解你。你性格很好,并不是个书呆子,更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内向自卑的姑娘。你在家里很受宠,你妈妈每隔两周就会坐一个多小时的班车来学校看你,给你带五花八门的好吃的。
对于那些我见都没见过的美味,你从来不吝啬,慷慨地分给大家吃。直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瓶黄花鱼罐头的香味。那时候我就想,等以后自己有了孩子,也要经常去学校看她,给她买各种好吃的,让她在同学中享受骄傲和艳羡。
高一暑假,你在我的软磨硬缠下,终于答应去我家玩。那天坐班车回到镇子上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了,因为刚下过雨,地上泥泞不堪,我就没打电话让家里人来接。我们打算抄小路,可以快一点回家。
我背着东西走在前面,你却走得很慢。我叫了你几次,就有点不耐烦了,回过头找你。我看到你眉头微微皱着,低头看自己的脚。我这才发现你脚上穿着新买的白色皮鞋。我忽然有点尴尬,嗫喏着说,要不你穿我的……你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装作不经意地说,呃,没事……
不知道为什么,那条我走过无数次的乡间小道,那一晚变得格外漫长。你不停地问我还要多久,我变得慌乱,只好敷衍你说,快到了,快了。
初夏的夜晚,四周只有虫儿的啾啾声,旷野里没有一点光亮。我听到你轻微的喘息声,氤氲朦胧的光线下,你鼻子上的汗珠发着莹莹的光。我想,那大概是你这辈子走得最艰难的路了,可是你自始至终也没对我抱怨什么。
你在我家里,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客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看书,吃饭也没个矜持的样子。我妈妈却很喜欢豪爽的你,甚至一个人在那儿盘算着要你做她的媳妇。
你把裤腿卷得老高,跟我弟弟去河里逮泥鳅,抓鱼,一直到傍晚的时候,你们才兴致勃勃地回来。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那些小孩子的把戏,我自己是极其讨厌的。那些黑黝黝光溜溜的生物,总让我产生本能的厌恶和恐惧。
你把捉到的小鱼小虾,洗干净切碎了喂我们家的黑子(一条老狗)。那时黑子已经病入膏肓,拖着老迈的身体在地上苟延残喘,嘴里还一直分泌一种黏稠的液体,浑身散发着奇怪刺鼻的味道。我打算扔掉它,你却舍不得,在它身边一直照顾它,喂它食物,希望能救活它。
对待养了几年的小狗,竟然没你刚见到它感情深,我一直很惭愧。
高二分科,你到了理科班,理化都不好的我自然选择了文科。那时候,学生们已经很功利,为了前途更有保证,大多数人选择了理科,高二年级十五个班,只有两个文科班。
我们被发配到操场旁边一个破旧的化学实验楼里,紧挨着厕所。冬天还好,夏天便会有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光临教室。你因为成绩优秀,被分到实验班,在高手云集的班级里,你总还是能考到前边。
你比高一的时候活泼了一点,下课的时候,我偶尔会在走廊里看到你和同伴们嬉戏的身影。看着你灿烂的笑容,我忽然有点嫉妒你身边的同伴。
那段时间,我们的关系变得很微妙。我总是吃醋,故意不理你,你主动找我说话,我也装作冷漠的样子。可是过一段时间,便忍不住又调回去找你。次数多了,你就习以为常了,在我生气的时候,也不哄我,让我自生自灭,因为你知道我总会回头找你。
我们经常在周末的下午,丢掉乏味的学习出去耍一耍。我们慢慢吃遍校园旁边的小吃,东大街的炒凉粉,丁老二的米线,晨光的烧饼,校园外十字路口的擀面皮。我们熟悉校园中哪里有萤火虫,哪里有木兰花瓣,哪里有栀子香。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去离学校不远的小河边。你随身带一个塑料袋子,在河里捞鱼,然后拿回教室去养。我们在沙滩上捡各种各样的石头,放在你的鱼缸里当作装饰。
河对岸有大片的麦田,我躺在河边的青草地上,听蚂蚁唱歌,看蜗牛搬家,春风吹开油菜花的声音在我耳边簌簌作响。对面的青峰山上,松柏总是苍绿而遒劲。晚霞在天边渐渐散去,山野上的树开始模糊,我们静静地坐在河边,看着天慢慢黑下去,谁也不说话。当天完全黑下来,河水的湿气氤氲起来,不远处牧羊人悠长婉转的声音响彻河岸,我们才开始回学校。
那时候,你已经目标明晰,要考西交大。你说起这些的时候,带着一意孤行的眼神,带着所向披靡的神态。你的光芒常常刺痛我的眼睛,我还是混混沌沌的,除了知道要考一个重点大学之外,对于未来再没有其他的概念。
在那些模糊的时光里,我看不到那些再也回不了的过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拥有可以抵达的未来。我只是在无数个今天里徘徊,迷迷糊糊地过日子。很多在那个年龄本该光彩熠熠的东西,比如说信仰,比如说梦想,我一无所知。
高三一开始,学习明显紧张了,我很少能看到你。你还是坐在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我每次去厕所,都要经过你的教室。看着那个埋头学习的你,我便感觉压力很大。回到教室,翻出那些做了几百遍的数学题,一遍又一遍地算。我真的不想离你太远。
有天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你到教室来找我,你六神无主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平日里你的镇静潇洒荡然无存,你慌乱犹疑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瞬间我就明白了你想说什么。
那段时间我也正在经历一份磨人的暗恋,所以你的感情,我懂。你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生。那是县城里的孩子,有着很好的家教,会下国际象棋,三分球能投出漂亮的弧度。他也很聪明,学习成绩经常是让你仰望的那种。
我不清楚,你到底是迷恋他还是真的喜欢他,反正你开始心事重重,甚至开始写日记。或许,面对青春,面对人生,我们有多勇敢就有多怯懦。你对这没有情节不值一提的迷恋,也因为同样隐秘心事的少女的加入,而悄悄变的盛大起来。
那年我毫无意外地落榜了,那份感情你一直隐忍着,挣扎着,但最终还是影响了你。你没有去成西安,只考上了一个二流的重点,跑到了黑龙江。
临行的晚上,我们一伙人去河边喝酒。初夏的河边,全是纳凉的人们,那时的县城还没怎么发展,没有现在遍街的KTV。我们在一个露天的啤酒小广场上喝酒,你之前并不知道,我一点酒量也没有。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我只喝了半瓶,便酩酊大醉,倒在桌子上说胡话。那天要不是侨哥哥也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喝酒,真不知道你一个人要怎么把我拖回去。
据你后来说,我说了一夜的醉话,把高中三年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都抖了出来。我狠命地抓着你的胳膊不让你走,你又气又笑地在旁边陪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想对自己的糗事极力否认,可是看着你厚重的黑眼圈,只好缄默。
大一的寒假,你回学校看复读的我。久别重逢,那天晚上我们的话却很少,一种奇怪的气氛在身边蔓延着。你尽量不在我跟前提自己的新生活,因为你怕自己无意的话,就伤到敏感的我。
你看着我在墙上贴的那些打气的话,看着我笔记本上那些密密麻麻写上又勾掉的学习任务,心疼得落了泪。只有你能读懂,我平静的外表下深潜的暗流。虽然外人看来,我一直是个软弱的女孩儿,但是执拗起来,还是能把人吓到。
那一年,我在租来的储物间里,没日没夜地看书学习,不知道休息,也不知道累。夜静更深时,那些已经流出又悄悄咽回去的泪,是青春记忆中永远也抹不去的注脚。那时,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复读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我必须用无比的坚强,走完那条命运事先为我安排好的路。
大一临近寒假的时候,你去太原看我,我差点认不出你。你瘦了很多,紫色的风衣和短裙,长筒靴,长发披肩,环佩叮当。当我把你带回宿舍,大家都很难相信腼腆的圈圈怎么会跟这样的火柴妞做朋友。
你很少对我提自己的生活,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你身上那些至深的改变。东北彪悍的民风在你身上的烙印越来越明显。你比以前更强势了,你开始说脏话,喝起酒来把你们班的男生喝倒在桌子底下,大你一级的学长,追在你屁股后面叫“姐”……你总是那样生猛!
然后,你谈恋爱了。剧情有点罗曼蒂克,跟那个人在街边的柳树下认识,稀里糊涂便成了人家的女友。我知道,你肯定没有爱上那个男孩,你只是需要一份新的感情来忘记过去,忘记过去的岁月里那些留给你的伤害。
那么久了,你还是没有忘记县城的男孩儿。你甚至跑到吉林去找他,看他搂着新交的女朋友,在你跟前秀恩爱。每个故事到最后都能变成“哥哥妹妹”。他也不能免俗,很帅气地挽着你的肩叫“妹子”。我想,你当时肯定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妈的,这么久了,你是猪啊,看不懂老娘对你有意思?
大三那年暑假,你回家时取道太原来看我。在出站口看到急匆匆出来的你,我一下子怔住了。你穿一件花色的吊带,外面套着一件格子衬衫,衬衫的底部打了个结,像极了小太妹。这些都还没什么,关键是你的吊带,胸口怎么能开得那么低。
跟你走在一起,那起伏的万般丘壑让我很不自在,我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穿得出门。果不其然,走在校园里,纷纷有人侧目。你对自己拉风的样子似乎很习惯,我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别人还以为我结交社会不良青年呢。
第二天,在我声泪俱下的恳求下,你极不情愿地脱下那件吊带,正经地穿上了衬衫。我忽然想起不久之前你跟我讲到的笑话——那个在大庆街头 “车见车载”的传说,我哑然失笑。嘿嘿,估计就你能做得出来……
你走了之后,我开始学你的样子。把头发烫成波浪大卷,买各种奇形怪状的耳环,藏在那片波澜的后面,在风过的时候,享受惊鸿的一瞬。郭宁骂我,说我学别人的样子很讨厌,明明是良家女子,偏要搔首弄姿装风尘,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她说话一向尖刻,可一语中的。我始终成为不了你。你总是那么自然率性,像一片天然的草地那样干净明亮,该发芽就发芽,该开花就开花。即使一场大火烧光了,到春天仍会生长。我喜欢这样的你。
后来你考研,忙得要死,我怕打扰你,连电话都不敢给你打。在大庆零下三十多度的冬天里,你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去图书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大声背英语。晚上十点多回宿舍,全身已经冻僵了,你要把脸放在暖气上烤半天,才能回过神来。
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考上了武大——你所学那个专业的全国第一。对自己想要的,你从来不说放弃。
在那个春天有樱花烂漫的校园里,你总有做不完的实验,写不完的报告,你很少给我打电话。因为骄傲的自尊,我也不想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闯进你激情快乐的新生活,所以选择走开。
那年我跨专业考研,又经历着一份动荡磨人的感情,身心俱疲。我渴望从你那里得到慰藉,却放不下架子主动找你说话。那是我们之间最旷日持久的一场冷战。
我在最落寞最难过的时候,都不想打电话给你。对于那个男人的伤害,我坚持不住要崩溃的时候,一个人躲起来哭得稀里哗啦,也终究没找过你一次。
直到考试的前一天,你打来电话。我既意外又惊喜,可我始终无法原谅你那么久的冷漠。终究还是挂了那个电话,并且发了恶毒的短信给你,骂你虚伪,薄情寡义……短信过去好久,你才回复,只是祝我考试顺利。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后来我考研落榜,莫名其妙地来了兰州。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有联系了。可你生日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发了条短信给你,你的电话在一秒钟之后打过来。你第一次在我跟前哭了,你说能得到我的宽恕,是你收到的最好礼物。
我终于摆脱了那个年少气盛的自己,不再对过往耿耿于怀。我明白了,人这一辈子有很多事情是注定的,就像我每次都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因为感情摔跟头,高考这样,考研也是。我认命了,所以不再怨恨你。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前年秋天,收到你从南国寄来的桂花,随信附了一张照片。在珞珈山下的小湖边,你笑靥嫣然,苹果绿色的雪纺上衣,浅蓝的牛仔裤,衬出你日渐窈窕的身段。阳光在你脸上打出逆光的光晕,仿佛电影镜头般。你正青春,一切刚刚好。
研究生毕业之后,你为了追随男友,去了被称为祖国心脏的北京,我在西北偏北的甘肃兰州。一年到头我们都见不了几面,电话也不是经常打,但是每次听到话筒里你的声音,闭上眼睛,你就仿佛站在我面前。
工作赚钱,嫁人生子,生活把你推进了庸常的轨道。多少个清晨,我们在不同的城市从疲惫中醒来,开始平凡的一天,每一个十字路口都似曾相识,每一条街道都车马喧嚣。
这是个起风的秋日,夕阳也回到它的家里,门外是苍茫的大地,归路是芳草萋萋。你是我前世的朋友,那个当我还是一棵草的时候,为我浇过水的人。我在尘世中万水千山走遍,只为和你相遇。茫茫人海中,我们永远不会走散……
我知道,就算光阴去了,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