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
不是所有有弧度的白云,都是天空的笑脸;但所有有脚印的小路,都是我对故乡的依恋。
——楔子
你有没有看过一只像肥虫子一样挪动的狗,体态庞大,却又那么轻盈,贴在地面上,一眨眼就扭出老远,远去的黑点不见胖短的尾巴。
如果你见到他,九公就到了。
九公是个有故事的人,更是这一片山野的传奇。吴妖的爷爷就常提起他,甚至在弥留之际的时候,还念念不忘九公的名字。也许在那个时候,九公如果出现,爷爷的病情会有好转吧。但九公又岂是那么容易见到呢?在爷爷八十多岁的生命里,也仅仅见过九公七次,基本上是每十二年逢见一次。
每十二年的五月初五,爷爷就会早早去村头守候,因为九公会在这一天经过。
九公每次出现,随身带着许多不知从哪里来的物品,新的旧的,值钱不值钱,偶尔会送给对眼缘的人。爷爷就曾收过两件,民国二十八年,一个挨饿的年代,九公路过村子时送给他一只铜链印,年幼的他拿去换了一担番薯,外村人栽赃说他是小偷,把他反绑在大树上吊了一天,番薯也没了。建国后,九公经过的时候,爷爷刚好在秋千上晃荡着,乡下的秋千,就是绑在两棵树之间的绳网,自由地躺着,可以瞥见湛湛的天蓝。而九公就带着那只轻盈挪动的肥虫子从树下经过,顺手把一个苦楝木算盘扔给爷爷。吴妖的爷爷吸取教训,没有再把算盘卖了,借此机会学起算学,把算盘敲得哐哐作响,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他用双手飚出最快的算学速度,邻近几个村的人都很敬服他。后来成为村里的会计,解决了温饱,也算个不痛不痒的名人。
再遇九公,九公没有给爷爷其他东西,爷爷自然不会索求,反而每次坚持守候着九公的到来。一来二去,九公也会进屋寒暄几句,喝碗凉白开,带着肥狗穿过竹子林小道,往山那边而去。
九公当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一脉单传的家族,长大成人就接过父辈的担子。按当地人说法,九公已经换了好几代的面孔了。有人说九公不过是收破烂的,穿山走野说不定还掘泥土呢。爷爷却很虔诚地认为,九公是这大山的守护人,这片土地因为他而安宁。爷爷说,九公是拥有神秘能力的,当初河里涨洪水,何叔为了救几个躲避不及的娃娃,被洪水冲出几百米,在鸡谷涌的石头堆中挡着,救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眼看活不成了,九公在他背上猛拍一掌,何叔就好了。还有一些得了“痴症”,也就是当地说的“鬼上身”,胡言乱语发疯发癫的,只要九公遇见,都是一巴掌了事。
许多事未必是爷爷亲眼所见,但这不妨碍他对九公的崇拜,按爷爷的说法,九公的眼睛是天然纯粹的真,带着山林的灵动,九公的背影是岁月沉淀的深沉,如村东头的木偶戏时不时会传出的古老音韵。
吴妖当然也见过九公的,那只轻盈的肥狗子刚刚又从他面前飘过,就像超胖版的蚕虫追赶着桑叶,短尾巴一晃一晃,淡定自若,置若罔闻。
“九……”
吴妖冲龙眼树后的人影大喊一声,而当那身影转出,吴妖的脸涨得通红,话也只喊了一半。
“怎么,我不像九公呀?”
声音是一个银铃般的清脆,说话的人也是一个十来岁的少艾,仿佛旧时光里旋转在烟雨中的油纸伞,仿佛初生的新芽儿温暖了一个季节的明亮。
“我就是九公呀。”
吴妖有点拘谨,但还是连忙招呼女孩进屋子去,就像往年爷爷一样的做法,倒一碗柴火烧出来的凉白开,还带着烟火味道。
“九公。”
九公从背包中拿出一个古朴的银盆,随手递给吴妖:“呐,这聚宝盆跟你有缘,送你了。”
胖狗子不知什么时候转回,一身淡黄的毛发愈发光彩,它的主人换了一代一代,而它却从未老去。九公没再停留,和吴妖道别一声,跟着胖狗子离开了。
吴妖觉得这一代的九公跟以前的不一样,也许是年龄的缘故,她没有其他九公的深沉,反而洋溢着山水的灵性,她纯粹,快乐,笑意在眼睛里盈盈婉婉,像月色,像雪光,银亮亮的。
九公留下的聚宝盆很厚重,没有雕龙刻凤,也非精致文雅,就像一个暴发户用银子直接打造成的,样子倒是古朴,氧化后的表面看得出岁月的沉淀。但吴妖也没有发现别的奇特的地方,也没有拿去卖钱的想法,因为爷爷的经历告诉他,九公的东西留着比较好。
这一晃,就是十多年过去了,年轻的九公却再也没有出现,冥冥中的循环突然就中断了。这个时候的吴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坐在村头龙眼树下,想跟他们说九公的故事,可孩子的年纪太小了,还听不懂,自顾自玩着泥沙。
大儿子小渔快三岁了,不知怎么就瞧见了藏着的聚宝盆,嚷着要拿下来玩,九公送的东西,怎么能让小孩玩呢?吴妖不同意。但小孩自有他的办法,父亲不同意,就去找爷爷,还没撒娇呢,爷爷就帮忙搬着聚宝盆出去了。
一老二小用聚宝盆玩泥沙,不亦乐乎。小渔还不满足,又要去玩水,爷爷同意了,搬着聚宝盆到山坡上小溪旁。
清凉凉的水洒在聚宝盆里,小渔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吴妖忙从龙眼树下蹦起,跳着赶到水边。
有了水的银盆,却怎么也装不满,盆底还浮现出一块阴影。
阴影很怪异,像是女人的脸,模模糊糊,又像是断头的海豹,有阴影处必有故事,只是这场景太诡异了。怯怯絮絮,一个蹩脚的腔调从水花中浮起,就像歪果仁说中国话的别扭和好笑,阴影迅速变大,最终呈现了一个动物模样,脖子长长,尾巴长长,腰圆膀大,四脚爬爬,“呼,历经数十年风云变幻,我又重出江湖了。”
“嘭”,哭闹中的小渔把一块大石头往盆里砸去,漫天水花。
“疼,小孩要尊老!”老鳖扭头怒视。
“原来是只土鳖呀。”
“是甲鱼!”老鳖一脸严肃地纠正。
“孩子,这东西是只土鳖,俗称王八,不用怕。”吴妖不理甲鱼,径自跟小渔解释道。
“是甲鱼!” 老鳖伸长脖子,据理力争。
看到大人的笑容,小孩也不怕了,拿起旁边的小石子,不断地往老鳖身上砸。
“疼,疼……”
好一会儿,小孩累得坐下来了,风平浪静。
老鳖已成为加强版的肿鳖,连甲壳都被石头砸出了包,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想我梅历监,当年怎么也是帝酋村一霸,如今却落到如今地步。”
“那么久不吃东西,饿了吧?”吴妖把小孩吃剩的包子递给它,老鳖一口把它吞下去,然后慢慢讲起了自己的来历。
原来在数十年前,有一个叫帝酋的村子,东南西北各个方位都住了不少村民,东方的雄狮,雄,西方的鹰,南方的蛇,北方的老鳖,在所有的动物中,老鳖是最强势的,因为它所在的村子北边,有一个深谭,所有的村民取水,都必须用最好的东西跟它交换,奈何深谭是村子唯一的水源,所以水就成为了全村通行的货币,村民们想换一些水产品,也需要用深谭的水去购买。控制了水源,老鳖相当于控制了整个村子的财富。
老鳖将积累的财富打造了一个聚宝盆,每天拿出来欣赏。慢慢地,它的心态高了,自以为霸权天下无双,整个村子都是它的,就肆意提高关税,打压一些善良的村民,本来十个鸡蛋可以换一杯水的,现在要十五个鸡蛋才能换取一杯水了,本来一杯水可以换一只河虾的,现在只能换半只了,村民们都恨得咬咬牙。
“后来呢?”吴妖又递给老鳖一只面包。
“后来呀,我被村民们群起攻之,放在聚宝盆中煮熟吃了,一群可恨的家伙!”
“你不是坐拥深谭嘛,他们怎么抓得住你?”
“都怪一个叫九公的,他一探手,就把我从水里捉上来了。”
九公呀,吴妖望着远山,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从年老的长者,到明眸的女孩,如今,他又去了什么地方呢?九公一直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因为他的足迹,山村才有了又美丽又瑰奇的梦想。
山坡上多年前只余干枯枝干的老树,又长出了新的叶。
这个世界终归跟以前不一样了,因为新的时代来了。恍然间,吴妖又听到有人在交谈:你是谁?我是你的故乡。我一辈子只有一个故乡,我就是你的一辈子……
九公一代代守护的土地,就是我们一辈子的故乡,以大尺度看故乡,才发现自己不过是这土地上最平凡的生民,就连称霸帝酋村的梅丽监,也不过是村子里一只老鳖。九公不在了,是因为新的时代来了,是因为我们懂得去守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