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已是深入，刚和朋友喝了些酒的父亲打电话过来，断断续续的，前言不搭后语。大概意思似乎是表示歉意，说没有管住喝酒，没有人强迫，是自己自愿的，主要是因为一些高兴的事。另外，大概有个埋怨，说常和母亲聊天而少于与他交流，父子俩似乎从未交过心好好聊过。通话很短就挂了电话，那头传来电话嘟嘟声。话很少，但话背后的压抑和愧疚，让我久久不能释怀。这让我想起是不是上次谈戒酒的事对他有些过于苛刻了，竟然让一个父亲在儿子面前卑微自责到如此地步。我感到心痛。
父亲所说的问题的确已存在多年，我也在尝试努力去沟通，但常常事与愿违，生怕说重了话，说错了话。我们都不了解对方，从不说自己的事，也不流露自己的真实情绪，甚至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父亲喜欢吃什么，如今又为何有如此大的压力。父亲常把我当作小孩，家里所有的大事从不会让我知道，更不会咨询我的意见，我知道怕我担心，但是这样让我在事后知道会更加痛苦。工作后，我希望多些沟通，常打电话交流对方的近况，机会合适会深入一些适当的谈心，但一切可能会来得很慢，效果并不是太好。或许，美好的事像酒，需要岁月陈酿。
父亲近年来常爱喝酒，而且一喝就大，一大话就多，话一多就容易管不住嘴，家庭就容易出矛盾。而矛盾点在于，对外丢了人现了眼没了面子，在农村，穷会被人看不起，但面子没了比穷还可怕，所谓人言可畏就是这个道理。对内，让家人担心，如果争吵还会给家里带来不愉快，家庭容易不和谐。而酒醉者若有人上前劝诫，容易滋生口角，进而发展为双方都气恼的状况，严重者，大打出手你一拳我一脚不把对方放翻誓不罢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世仇。最可气的是，酒醉者第二天啥也忘了而且下次依旧难改，只知道酒醉前，来，来，干，我们这感情咋说，喝，必须的....。记不记得两说，但劝酒者及家庭人员没有醉，如何来麻痹自己当这些事情没有发生呢？这些，希望饮酒者自省，爱惜自己，顾及他人。
记得小时候父亲不喝酒不抽烟，安安分分营务着家庭，常年外出打工供我读书。那时，只有几岁，孩子的记忆还未真正建立起来，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过年前回家会从外面带上期盼很久的新衣服，还有一些新奇的东西。父亲就像一个守时的圣诞老人，给你带来短暂的惊喜，一年一次，不多不少。那时我总有些怕他，原本想做的事都不敢做，感觉他很严厉，生怕被骂。平常吃饭都主动去开电视，但他在家可不敢这样，一边安安静静吃着，一边期待有人去打开电视机。
直到初中生了一次大病，才开始对父亲有了些了解。那时到处求医，什么土方的试遍了也不见好，这时，父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气恼自己没有早点决定，于是着急地带上我上县医院。县医院有三十多公里的路程，那时在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还是一位亲戚结婚，一大家子坐班车去。秋分刚过，半夜的风很冷，父亲驾驶着他那辆破旧的二手摩托在黑夜无人的大道上行驶，嘶哑的马达声被风声压过，呼呼声在耳边响了大半夜。到医院后，一直打着点滴，父亲需要及时提醒医生换药，那一夜父亲一直挨到天亮。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由父亲在医院陪我，母亲在家照看家里和读书的妹妹。父亲帮我处理所有的事，打点滴，检查，吃药，吃饭，洗衣服。对于一个从未出过远门并且重病在身的小孩子来说，有亲人陪伴在身边才会感到踏实和安心，对亲人显得会比以往更加依赖。那段特殊的经历，对于父亲和我而言，或许是这辈子单独相处最长的一次，或许那时候才算刚刚开始认识对方。有一天晚上，医院像往常一样入夜便安静了下来，楼道时不时传来脚步声。父亲高兴地带回来些蛋糕，那时我还不能吃任何东西，带回来的是他没吃完的，怕我看了难受所以吃了再回来。他一向都很节俭，对自己更是舍不得花半分钱，这次却有些'大方'。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父亲的生日。因为那些天是国庆假期，那时起我才知道父亲的生日是国庆节前后。
初中快毕业时，父母决定用积攒了多年的积蓄加上外借的钱修一栋房子，地基就在我们现在住的地方。那是父母特别时母亲多年来的心愿，一直希望拥有一个像别人一样正常的院子。在农村，房子是人的尊严和脸面。初中毕业升入高中后，父亲的压力比以往都更大了，除了供两个学生外还要还债，必要时还要向邻居亲戚借钱来暂缓下月的生活费。有一次回家看到父母如此窘境，拿不出生活费，我忍不住跪下，哭着说不再读书，回家劳动。母亲生气说道：“我和你爸拼死也要供你读书，能读到哪里就看你本事了。自己就是受了没有知识的苦。不敢再说这样的话。” 母亲是一个文盲，却比很多人懂得这个道理。我渐渐明白，读书才是自己唯一的出路，自己是家里的长子，在几年后必须扛起这个为我付尽心血的家庭。
高中三年里，父亲依旧常年在外奔波，像大部分的农民工一样靠出卖自己的体力赚取微薄的收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需要比以往更加卖力，做更多的活，赚更多的钱，因为儿子马上就要高中毕业去省城或更远的地方读书。他一刻也不能停息，每天累到沾床就睡着，盘算每日的工钱以及还差多少学费。正如父亲打算的那样，儿子顺利被省城的大学录取，录取通知书到家那天，一向不愿表达自己心事的他却显得异常兴奋，激动说儿子是他这一生的骄傲，自己再苦再累也值得，整个人高兴得快要哭了出来。家中多年来一直平平淡淡没有什么波澜，看到父亲如此高兴，我很高兴自己能给这个家庭带来新的生机。这些话或许在他心中早已埋藏多年，只是一般不愿向人吐露，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在他心中是如此重要，为了儿子，为了家庭早已成了这个男人的信仰。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培养出这个大学生的人才是最值得骄傲的啊！
上大学后，我也和父亲一样很少回家，自己开始知道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在有些话题上开始有相同的看法，但父子间的对话大多是一些简单的问候，多年的相处方式变化不大。大学期间，一直希望父亲能来学校看看，多年来只知道儿子在大学读书却不知道什么样子难免遗憾。有一次，要去另一个地方做工正好要经过省城，说想来看看，后面因为赶工没有时间停留，最终没有来成。这件事一直成为了一个遗憾。我一直担心父亲会太顾及我的感受而找借口推脱，认为自己农民的身份和打扮会让儿子在同学、老师面前丢脸。或许在过去自己因为年轻而敏感的自尊心，使得尽量去躲避公共的眼光，以免遭受许多无言的耻笑。可是如今，生活渐渐让这个年青人明白，他不再是那个因为贫穷而自尊心受挫，感到自己差人一等的过去的少年。他多么希望让他的同学，他的老师，知道他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向他们讲一个朴实的农民是如何用自己的双手撑起一个家庭，含辛茹苦培养出一个如此优秀的大学生。
后来，父亲渐渐开始喜欢上了喝酒，我知道那几年里他的压力一直很大，直到如今才开始有些缓和。近几年来，因为喝酒的事家里一直不太和谐，母亲常常落泪，父亲也因为此事感到内疚压抑，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前不久与父亲好好通了一次电话，聊了很久，谈到了喝酒的事，试着尽量不去责怪这个被生活逼得开始逃避现实的人。是啊，人不可能永远那么坚强，再强的硬汉也会向生活低头。那天父亲也表示愿意戒酒，话说得可能有些重了，可是一个酗酒多年的人不仅需要控制欲望，更多的是思想上的觉醒。作为儿子，自己不可逃脱成为父亲如今现状的间接造成者，我感到羞愧。父亲一直比其他人承受了更多东西，有时候我是特别理解他的，喝酒只是一种缓解压力、调节乏味生活的一种方式，或高兴或伤心已不再那么重要，重要的当月亮落下太阳升起时，我们依旧保持对生活的渴望，去拥抱家人，拥抱生活。
仅以此篇，献给父亲，以您为傲。
江城没有江
2019.8.21 观江小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