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玩家与收藏家
直到他和他的朋友联手把世界毁掉为止,我都觉得陈先生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人。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一回,我看见一幅窗帘的方格内印着《花生漫画》里的糊涂塌客,陈先生也看见了。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迈上两步,站在离窗帘仅有几公分的地方,低头沉吟一会儿,说那小鸟黄不溜秋的小脑袋是朵牵牛花。我笑了笑,心想这没什么,只觉得这富态的小伙子依旧童心未泯。但他突然严肃地皱起眉,把手放在鼻子下头,伸出食指瞄准小鸟的眼睛,和练习打靶的运动员似的精神紧绷。我和主人都怀疑那窗帘上是不是爬了只蟑螂。他伸手拦住拿杀虫喷雾赶来的太太,身体往后一仰,两手一拍,笑得腮帮子直发红。放在书架上的喜怒哀乐四面佛被那笑声震得一跳。他转过头告诉我,说那脑袋才不是什么牵牛花,而是墙上的木板子,小鸟针眼似的眼睛是嵌进墙里的钉子,只要拿手拨拨那块木板,它就会以钉子为轴滴溜溜地转起来。陈先生并不在乎我们已经把那佛头的四张脸一并揉到自己脸上去了,他眯缝着眼,口中不断念叨着“牵牛花”、“小木板”、“小眼睛”、“小钉子”,像老大爷把玩四枚包了浆的核桃。据他的朋友赵医生说,陈先生独爱从一处联想到另一处联想的过渡。他乐此不疲地赏玩着这种不上不下的东西,几近成瘾。
说起赵医生——我们这群人中首屈一指的收藏家——他的收集癖与陈先生的赏玩癖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集会时,总有几个人带来大小不均的礼物盒和玻璃皿,一概用绸子或牛皮纸盖严包紧,表示他们有好东西和赵医生交易。交易的过程没人知道,但结果永远是成少败多。赵医生每次收了新物件,都会请些人去他家里“同乐”。他把藏品搁在雕镂槅子上,一架一架摆了很多,常去的人会发现这些物件每次摆放的位置都不一样,槅子的次序也时常被打乱(无怪乎有人怀疑地板上装了履带)。那房间无门无窗,与紧邻的大厅完全连通,只用串了珠的帘子隔开,几乎可以说是走廊的一部分,但架不住里头空间宽广,足足有中国美术馆的半个展馆那么大。赵医生独爱收藏无头无尾的东西,他称之为“中段”,比如匀称中空的烟斗柄、拥有彩虹般弧线的鲸骨、仅有两只袍袖相连的衣裳、没有第一章和最后一章的长篇小说。这最后一样让赵医生纠结良久。很多小说即使掐头去尾,也依旧能够成文,但他认为没有小说能从中间断开,就跟蚯蚓似的,直到有人给他带来一本大卫·米歇尔的《云图》,他才承认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颇。至于古今中西的文人字画,赵医生一概不收。有人给他拿来博斯《人间乐园》中间的那块橡木板,他看都不看就退了回去,还有人把两幅《步辇图》复制品严格按照比例各按横竖分成三份,取出中间的部分给他看,结果赵医生大喝一声,用他一以贯之的粗俗口吻回敬道:“与其拿肢解过的艺术品来脏人眼睛,你还不如把拉了半橛的粑粑给我带过来!”
陈先生是赵先生家的常客,但他们的的友谊就和他们的嗜好一样,既无开端也无结尾,没人知道他们何时相识,又因何契机而投缘的,只是这两人一见面就得互掐起来,如同从一块磁铁上掰下来的两小块,既相吸又相斥。陈先生说他某天去见赵医生时,问他如何判断东西的中段在哪里,比如烟斗嘴和烟斗体的长度,要是严格按照规范掐头去尾,余下来的要比他藏的那段短上许多。而赵医生却反问他如何确定联想间的过渡,小鸟的眼睛比起钉子更像腻虫,牵牛花上爬着只腻虫,反倒更加合情合理。二人争执不下,但最后都给对方提出了解决方案:陈先生劝赵医生多买些参考书来,照着现成的内容确定“中段”这个概念在各个事物上的用法,如果没有就自己编写,自己规定;赵医生劝陈先生把所有可能的联想形式及转化过程都写下来,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挑他的毛病,毕竟爬了只腻虫的牵牛花比没爬腻虫的牵牛花更显真实,那就反过来把一开始的小鸟脑袋当做仿真的牵牛花,联想的过渡依旧成立。二人一拍即合,各自开始编写浩瀚无穷的《中段纂要》和《联想词典》。之后的每次集会上,只要两位先生碰上面,一定要互相交换编书的进度。每当他们站在大厅的衣架旁拿着手机和笔记本互相交谈时,其余客人要么伸出大拇指叹一声“君子之交、金兰之好”,要么把福楼拜搬出来,不无讽刺地称他们俩是中国的“布瓦尔与佩库歇”。
有一天,赵医生向客人们宣布他对“非虚构界-非人工合成门-动物纲-海洋动物目-贝科”的编写大有突破,而陈先生则羞赧地说自己放弃了原先的首字母分类法,转而以“空间性联想”、“时间性联想”、“意义性联想”等标题作为母类进行工作。当天我们在主人家里吃了鹿肉,陈先生借此写下一些条目,有“方形、“纤维”、“王旭蓝(陈太太的名字)”、“史湘云”等等。我看的入神,失了礼数,陈先生只好笑着告诉我他的编写都是随时随地的,要比赵医生的困难得多。联想的形式无穷无尽,好在他年纪轻、脾气温和、脑子灵活,想象力依旧充沛,不像赵医生那位“高高在上的仲裁者”,只需在万物中找到固定的程式便可交差,不过这倒也符合他的年龄和秉性。坐在对面的赵医生听罢,不快地乜斜眼瞅过来,说自己脾气爆虽爆,手头的工作也并不简单。“中段”的概念在所有事物中各有所异,要根据任何不同的对象进行调整,脑中永远得横着一把从纳米到光年的伸缩尺,何来固定程式之说?倒是陈先生的工作一成不变,永远能以“新对象对原初联想结构的入侵”来实施重构和转换,即使种类繁多,也不过是依样画葫芦,只是在“联想的中段”这一个门类中左奔右突。天底下真正得把有形无形之物全给摸透才能进行工作的,唯有他赵医生一人。众人见二位贵客又要吵起来,都见怪不怪,各自聊各自的去了。
都说一成不变的工作环境能让人患上职业病,陈先生与赵医生也不例外。为了编好《联想词典》,陈先生养成了随时随地赏玩“联想转换”的习惯,久而久之便患上了认知障碍,只觉眼前是黏黏糊糊的一大片七彩的螺旋;而赵医生为了编好《中段纂要》,大量采购奇珍异物。从北冰洋沿岸的冻土块到克尔白黑石的仿真模型,从伍德苏铁的叶片到斯隆长城的资料论文,最后为求得在美国五十一区坠落的外星人遗体变卖了所有家产,成了在街上游荡的流浪汉。他逢人便掏出那把磨了漆的晨光钢尺,无论男女,都得把全身上下量个遍才肯罢休,结果没两天就被人胖揍一顿,扔进了警察局。朋友花钱把他赎出来那天,陈先生也去了。那时他自称已在脑中完成了《联想词典》的编写工作,可人人都知道这不过痴心妄想。瘦得脱了人相的赵医生看到面容呆滞、眼歪口斜的陈先生从警察局门口被人搀着向他走来,不顾周围保安的劝阻大声吼道:“我问你,中段本身的中段在哪里?”陈先生也同样大小的音量回敬道:“就在这儿!我问你,联想模式本身的联想模式在哪里?”赵医生继续高声吼道:“就在这儿!我问你,中段本身的中段在哪里?”那两个疯子一边喊,一边蹒跚前行。他们突然把脑袋猛得撞到一起,周围的空间就像受引力而坍缩的恒星向不存在的内部挤压,世界毁灭了。人们在不断减弱的白光中睁开眼睛,面面相觑。我们发现自己处在赵医生那摆满世间无尽珍宝的藏宝阁里,只是所有物件全都扭曲成了“O”形。脚下的履带一刻不停地向前移动。我们探索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出口,连墙体的边缘都未曾发现,直到警察局中最具洞察力的警探得出了可靠的结论:这个建筑本身就是“O”形的。它既有中段又无中段、既可联想又不可联想。它就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