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
老妈在厨房里忙碌着,匆忙把热好的包子端出来,转身又返回去端菜。好容易坐下,妈妈的嘴不停歇,又开始八卦起来。“16号楼的那个每天锻炼的人的哥哥好像死了。”
我妈总是有一种特异功能,能把别人住在哪哪栋楼记的一清二楚,这功能是她这么多年来坚持每晚在楼口八卦聊天的结果。
“谁啊”老爸很懵逼,显然想不起来。
“就是那个出车祸腿瘸了的!”老妈一急,说话越发地不客气了。
“他腿断了之后不是经常去健身器材那锻炼吗?”
“嗯”老爸一边吃饭一边敷衍了一声。
老妈的演讲兴致越发浓厚“他哥哥是个傻子,天天领着个大破口袋,在垃圾箱里捡垃圾,五十多的人了也没成家,精神上好像有问题。”
“他的弟弟也够奇怪,三十多岁,做生意赚了大钱,也没想着成家,和他老哥住一起。他老哥成天弄得脏兮兮的,他心里也嫌弃,把他赶到外面院子里住。”
“他出车祸住院的时候,全是他老哥在照顾,平时人傻兮兮的的,照顾起人来却不含糊”
“他哥前几天据说在路上出车祸,让人给撞死了”
老妈絮絮叨叨接着说,我的心里却泛起了一阵阵难受,因为我认识这个人的傻大哥。
小区的后面,有一大片花园,里面修了一块健身器材。花园里是弯弯曲曲的小路,贯穿了整个花园。
从小学开始,我就每天从这条路走过,走了好多好多,说不清多少天,久到我觉得走从家到学校的这条路要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每天平平淡淡的路程里,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观察路上的行人。
我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一个大高个成了健身器材的常客。
我看到他在器材上荡来荡去,手和脚显得格外有劲,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
他脏兮兮的圆圆的脸庞在这时会透出红彤彤的色泽,油腻的卷头发在脸颊边一弹一条地,划着活泼的曲线。
他的嘴角大大的咧开,发黄但很整齐的牙齿露在外面。
他旁若无人一般在器材上玩耍,旁边的小孩子们早都聚到一起,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大高个,时而指指点点,时而窃窃嘲笑。可是他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自己一个人玩得高兴。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满是单纯的喜悦的脸,我竟也跟着乐起来,嘴角忍不住上扬。
后来我发现每天晚上他都会在那玩,于是偷偷关注他成为我每天的一个隐秘的娱乐节目。
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他没有来,而后来他也没再出现过。
我心里某个角落里,仿佛有东西,像被厚雪埋起来了。
我偷偷地留心附近注意到这个大高个的小伙伴们的谈话,直到某一天听说他就住在小区后面的建材废料后的土平房里。
第二天我就跑去看了。
高大的建材废料后面,有两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平方,破烂而发黑的外表,有一部分甚至陷入了地下,木门上缠着颜色发黑的塑料袋,像在昭告这间屋子已经在这待了很久了。
我发现门没锁,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玻璃上想要偷看,可是里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嘎吱 一声门响,一个穿着陈旧的快看不出颜色的迷彩上衣的妇女走了出来,我吓得赶紧蹲下,假装在地上捡石头,她瞪着瘦削的脸庞上深陷的眼珠看了我一会,什么没说就走了。
我站起来,心惊胆战,脸颊发烫,之后在没去过那。但是心里却还是偷偷在脑补着那个大高个的故事。他那样傻兮兮的,一定是精神不太好,他母亲为了治他,早出晚归......可见,我年少幼稚的想象力没用在正事上,都在关心别人的事。
大高个很久没出现了,某天下午,我和同学们结伴上学。看到一个中年人,佝偻着身子,在垃圾箱里翻着垃圾。
当时正是盛夏,又在最炎热的下午。垃圾箱里的污水流出来,隔着大老远就可以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苍蝇围着斑驳的垃圾箱口飞来绕去,可那个人 浑然不顾,伸长手往箱里探。
待我们走进后,他已走离垃圾箱,手里拖着个散发着恶臭的尿素口袋。他身上穿着不合体的宽大外套,两条腿仿佛伸不直,弯曲着,走路时脚也抬不起来,在地上拖拉着,土黄色的破拖鞋在地上划拉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却不想他转过头来,盯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尴尬地朝他笑了一下。
下一秒,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张牙舞爪地朝我冲过来。
我的脑子瞬间懵了,因为惊吓都没能移开脚步,楞在了原地。
可是他却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他看着我,神情激动而兴奋,眼角的皱纹密麻麻地连成一片蛛网。嘴向外咧开,几颗黄牙露出来。他朝着我“啊 啊”了好几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于是双手举过头顶,更加激动地张牙舞爪起来,像是在比划什么。我看着他,楞在原地。旁边同伴充满讽刺地大笑声传来,却没一个人走进,只是站在远处围观。
我又羞又怒,面无表情地瞪着他,表情已满是不耐烦和厌恶。
他最后停了下来,朝我咧开嘴,笑了一下,随即拖沓着步子走回去,拾起掉在地上的口袋,走了。
旁边同伴们笑的越发大声。我的心里突然莫名的难受,对她们的起哄充满了厌倦和厌恶。
我想起刚刚那个人对我咧开的嘴,他或许有想对我说的话,却说不出来。我想起他的笑,内心又瞬间充满了羞惭。
后来,我零零碎碎地听到过这两个人的一些消息却从未再见到过他们。
某一天放学,我走在小区后面的土路上,没成想竟看到了戏剧化的一幕,那个大高个和那个中年人,手拉着手从远处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跳,像小孩子一样。中年人的腿抬不起来,但是在地上飞快的挪动着。他们目不斜视,脸上布满笑容,很快从我身边跑过,卷起一片尘土。
我站在飞扬的土里,一脸懵逼,揉揉眼,土雾还没散去,我简直以为自己花了眼。可是他们手拉手还在往远处跑,原来不是假的。
我又想起刚猛然间瞥见他们咧开的嘴和脸上大大的笑容,那种喜悦开心即便是我这个路人看见了也会被感染。
我呆站了一会,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很久很久之后,我听到那个中年人是一位邻居的傻大哥,但是却出车祸去世了。而那个大高个,有同学见到他浑身脏兮兮地露宿街头,后来也杳无音信了。
很多时候,我对陌生人都是充满了防卫和戒备,但是这两个人在我的生命中却是与众不同。他们那种发自灵魂的,单纯的,不作伪的笑容刻在了我的心里。
大约我最大的愧疚和后悔就在,我因为年少幼稚而倔强的自尊心而没有去走进他们,但我却始终被他们吸引着。
或许到今天,我心里还在惦念,为何当时没有走向前去,说一声你好,去听听那个中年人想表达的是什么,去接触下那个大高个。
可是我只能在回忆里飞扬的那片尘土里,默道一声,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