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间词话精读》十九
史达祖最以咏物词名世,小令有文人画的写意味道,长调则有宋徽宗工笔花鸟的风格。
《留春令.咏梅花》
故人溪上,挂愁无奈,烟梢月树。一涓春水点黄昏,便没顿、相思处。
曾把芳心深相许。故梦劳诗苦。闻说东风亦多情,被竹外、香留住。
这是沈义父会喜欢的风格,因为它咏梅而词中全不曾出现一个“梅”字,最符合《乐府指迷》“咏物词,最忌说出题子”的原则。上阕写故人溪畔的梅树在月色下的烟水朦胧里仿佛挂着无奈的愁绪。春水涓涓,搅碎了黄昏的静谧,搅碎了人心中的静谧,使相思的柔情不知该如何安顿才好。下阕说正是因为当初对梅花付出了浓情,从此辗转反侧,魂梦难安,诗句也每每染上了愁苦的色彩。闻说东风也像我一样多情,在竹边被梅花的香气留住。
这首词显然别有怀抱,只有当事人才能读出其中的隐秘,但是作为普通读者,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史达祖所营造出来的那份烟水凄迷之美与一往情深之痴。作为一首抒情小品,它无疑是第一流的佳作,但王国维不会喜欢这样的词,因为作为一首咏物词,它完全没有写出梅花之神理,没有达到“写物之工”,若将标题换作“咏桃花”“咏杏花”,也完全可以说得过去。
《绮罗香.春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尽日冥迷,愁里欲飞还住。惊粉重、蝶宿西园,喜泥润、燕归南浦。最妨它、佳约风流,钿车不到杜陵路。
沈沈江上望极,还被春潮晚急,难寻官渡。隐约遥峰,和泪谢娘眉妩。临断岸、新绿生时,是落红、带愁流处。记当日、门掩梨花,剪灯深夜语。
这首词通篇咏春雨,依旧通篇不带一个“雨”字。与《留春令.咏梅花》不同的是,这首词即便遮住题目,依然从字里行间见得出题目。以长调咏春雨,读起来也最有春雨淅淅沥沥、绵绵不绝的味道。
词的起首便写出春雨那似有还无、如烟如雾的情态,以拟人的写法说它欺花困柳,移动时序,那不休不歇的冥迷仿佛人心中莫名的惆怅,欲飞还住的姿态正如愁人的脚步。蝴蝶飞不动了,只有歇宿在西园里;燕子却喜爱春泥的润泽,在南浦流连忘返。雨水耽搁了佳约,钿车不出,郊游的胜地清清冷冷。在江边遥望,迷蒙的烟水中寻不到远方的渡口。山峦隐隐约约,仿佛女子带泪的眉眼。断岸生出新绿,落花顺水漂流。记得当日紧闭门扉,一任雨打梨花,你我在灯下细语,直到夜深。
这首词极尽工笔之妙,遣词造句了暗藏了许多文字语码,却似虚还实,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用典。如此众多的文学语码,堆砌出一幅工笔春雨图。史达祖的咏物长调大多都是这样的强调,王国维所谓之“隔"以史达祖的词一路体会下来,似乎不仅是指咏物未得神理,也句含了情感并未真切的缘故。
《满江红·书怀》
好领青衫,全不向、诗书中得。还也费、区区造物,许多心力。未暇买田清颍尾,尚须索米长安陌。有当时、黄卷满前头,多惭德。
思往事,嗟儿剧。怜牛后,怀鸡肋。奈稜稜虎豹,九重九隔。三径就荒秋自好,一钱不直贫相逼。对黄花、常待不吟诗,诗成癖。
首句“好领青衫”即“好一领青衫”,是愤懑中的反话。青衫是低级官员的服色,而纵然是一领青衫,也不是凭借诗书文章赢得。史达祖满腹经纶,却始终不得进士及第,只好以幕僚终老,心中自是愤愤不平。若有不平,便当归隐,于颖水之滨买田读书,也算是一个不失体面的出路。但怎奈阮囊羞涩,只能辛苦打工,从权贵处挣得一点衣食。看到房间里还存着年轻时求取功名所读的书卷,不禁生出几分羞惭。思量往事,儿戏一般地投身公门,虽然在幕僚中最受倚重,但哪有读书人甘居幕僚呢?而朝廷的门路,始终隔着重重险阻,非一己之力所能走通。越发想要归隐田园,无奈永远都为生计所迫,怎可以轻易辞职呢?秋光虽好,自己却没有吟诗的兴致,凡有涂抹,无非出于爱诗的癖好罢了。
史达祖这首《满江红.书怀》很不似他的一贯风格。这首词也用到许多文字语码,却与《绮罗香.春雨》味道迥异。与之对比,我们很容易便会发现,感情的真切与优雅的赏玩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距,这种感情真切得简直有一种刺痛感。在今天这个崇尚正能量的时代里,苦闷的文学已经没有几个读者,然而负能量的文学永远比正能量的文学更使人有“不隔”之感,因为抒发苦闷、不平则鸣,永远都是文学最为本质的内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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