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隔蓬山一万重(兵工厂)
“外公,我想跟你去你当年工作的地方——兵工厂去看看。”
那是个阳光大好的下午,他正坐在这涨满温暖阳光的岁月里,穿着宽大的蓝布衣衫,向着我微笑。听我建议,外公本来微笑的双眼,却逐渐黯淡下来,如同被萧瑟的秋风轻拂过一般,荒凉凄清,他的脸上充满了沧桑与无奈,喃喃低语:“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也好想回去啊!”外公缓慢地站起来,转身向房间走去,阳光沿着门框切掉了屋里的阴影,切出一条线。我跟着他进去,看到身后流入的一地日光,以及门外那个清虚明媚的世界,又看到他他拿出一叠泛黄、大小不一的书本,那上面斑驳且陈旧的锈迹像雨点一样,似乎飞速袭入外公的记忆。
时光,是停留不停留?记忆,是长的是短的?一条河里的水,是新的是旧的?
外公用他的言语,带着我,驶入时光隧道。那儿,夜虽然黑,山峦的形状却异性地笃定而清晰,星星般的灯火在无言的树丛里闪烁。蓦然有白雾似的灯光流泻过来,那大概是别人的隧道,和我们在记忆里擦肩而过。
外公是上个世纪的大学生,专攻国防力学和航空力学,一毕业就来到了南昌洪都航空,他还负有严格的保密任务。上个世纪的严格的户籍适度,将人的双腿紧紧束缚在原生地。外公的假期屈指可数,南昌又离家遥远,婚后与外婆的交流,多是鸿雁传书,鱼传尺素。“阆苑有书多附鹤”,虽然感觉浪漫,但怎么听,都觉得凄清和寂寞。
又一个春节到了,初为人父的外公,因这次参与了攻克有关核心技术的小组,不能回家。于是,这一家人,与那些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回家的人正好相反,乘上了开往南昌的汽车。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交通,缓慢而沉闷,无数次转车后,终于,一家人终于在外公的单位里见面了——但是,隔了三层铁丝网!!
飞絮似的雪花,在大地间纷纷扬扬,轻悄地盘旋在他们的发丝、眉睫、衣襟里,这是一个银妆素裹的世界,洁白的雪,装扮出一个纯美至极的空间。云层里透下白白的光,照得他们脸发亮。他们彼此能看见,想要交谈却必须呼唤,“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外婆取下头上的红纱巾向他挥舞,聚少离多的日子里,外公于外婆总是“行人似在春山外,总是春闺梦里人”。一家人在这边,分明地看到,外公清瘦的脸上徐徐滑下二行泪,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鱼一样,对着唇形,外婆清楚地看懂了:“你们到我宿舍去,我明晚就可以和你们团聚。”
自古以来,忠孝不可两全,古人不可解此问,今人亦无法。年轻的外公清楚地记得自己入党时,涨红了脸,双目炯炯,他手握双拳,激动宣誓:“……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誓言仍历历在耳,怎可以将重要且高度机密的工作置之一边。
隔了记忆,遥遥相望,回忆中的所有,都只记得甜蜜的时光。外婆早就遗忘的,是一路上的奔波的辛酸以及对外公思念的忧伤,而深深记得的,是那晚见到外公时,外公那张容光焕的脸:“呵……终于成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的成功啊!”
太祖们老了,外公从国防工厂转回了地方。让他魂牵梦萦的,仍是当年与战友们热火朝天的场景,多么次梦回旧地,“夜凉如水听雨声,前尘似梦心头绕”。回忆中的那些片段,像是卷入蚌壳酿成珍珠的沙粒,半睡半醒在回忆的波涛里,安静地等待着一次一次的潮汐,等待着外公,穿越时光隧道,为它们恍然伫立。
“外公,想回原单位看看吗?”“想啊,可是不能去啊!”
“为什么啊?”“想要进去,需要通行证。再说,我不可以去扰乱那儿正常的工作状态。”
在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里,外公穿着当年的蓝布衣衫,微笑和蔼,他拿出他订阅的《军事天地》,手指着报纸上的歼系列飞机,向我细细地讲述着,这机翼、机身、机舷,还有空中的云海、大风、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