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 《 飘摇的灵魂》-1.2

1.2 徐笠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那一天徐笠死了。他四十八岁，死于出差的途中。

已经来出差一个星期了，本来说好今天回去，明天就可以陪夫人去医院的，可是综合处长突然通知大家：“有临时任务，出差日程延长。回程的机票已经为您取消，具体什么时候回去另行通知。”

徐笠想到了请假，他试探着问综合处长是否可能。综合处长平时和他关系不错，因此直说：

“我可不敢给你请假，你也小心着点吧，有些事儿能克服就克服，别惹领导不高兴，找挨批！”

徐笠很理解处长话中的含义。说起请假，徐笠他们单位所有人心里十分为难，因为领导特别反感员工因私事请假，他大会小会一直在强调奉献精神：“在公事面前，你们把个人的私事都放一放。要轻伤不下火线，要舍小家顾大家，要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上来！”

徐笠转弯抹角地打听到，其实延长出差也没什么特别任务，无非是圆满完成了所有规定的日程之后，当地领导们热情地邀请徐笠的领导打一场高尔夫球，并且请来了当地文化名人到场助兴。

“请上级领导务必百忙之中支持一下落后地区的精神文明建设，也算是文化扶贫嘛！”

当地领导的话说得非常诚恳，理由也非常充分。这不情之请表面上看似临时起意，请领导顺路支持一下他们地方的工作，其实是早有预谋，因为各项活动的细节，乃至参加活动的人，都是那么投其所好，深得领导的欢心。

徐笠听了这任务，觉得自己有机会请假，于是他吃晚饭的时候凑过去，加入到围着领导聊天的群众中去，想找机会和领导提一下请假的事。如果领导点头恩准了，明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去，中午准能到家，一切都不耽误。

领导眉飞色舞地和周围的人讲自己在全世界各个著名高尔夫球场的辉煌战绩，徐笠他们随声附和地捧哏配合，并且不断询问领导和名人打球时的趣事，虽然以前领导讲过很多次了，他们还是饶有兴趣地听，恰到好处地发出惊叹。

在领导兴致最高的时候，徐笠小心地说：

“我打球的技术差距太远了，要不我就不参加这次活动了，别给咱们单位丢人啊！”

这语气，一切从集体利益的出发，考虑问题似乎很周全。

“打球不行，才给你们找机会学嘛！”领导很关心下属的发展，语重心长地说：“不学怎么能进步啊？！”

徐笠知道，这“进步”二字，可不是简单的字面意思，在他们的工作圈子里是有特殊含义的，一般情况，听到这两个字就应该立即就范，别多废话，赶紧顺从领导的意志。

可是徐笠今天喝了点酒，胆子有点大，他也是实在是没办法，于是委婉地说出了夫人做人工流产手术，需要他回去陪一下。他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的，希望不会对他的“进步”影响太多。

领导用力看了徐笠一眼：“这点儿小手术，不算啥吧！哪个女人年轻姑娘时，不经历过几次啊？”看来领导在这方面还是经验非常丰富的。

“……”徐笠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没等徐笠说话，领导接着打趣地说：“没看出来啊，你小子，这方面能力倒是很强哈！”，言外之意，其他方面的能力就很一般喽。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徐笠听出了领导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陪着领导一起幽默，笑得眼角都流出了眼泪。

谈话就在这样的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了。

徐笠于是死了。

其实没有这次谈话，徐笠的年龄也到了死亡的边缘。四十八岁的老处长，就是圈子里笑谈调侃的“老处男”，在一个厅局级单位里面的地位是十分尴尬的：上面是一正四副的空降平台，周围和下面是无数个背景雄厚、博学多才、精力充沛的青年才俊，肩上是没有权利和荣誉只有责任和义务的职位。

徐笠其实不怕死，因为无论是谁，做到多高的领导，终究都会死的。每次想到这一点，他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兴，他由衷地感谢死亡，因为它代表着最终的公平。他不赞成学者们议论中的延迟退休政策，认为那只是某些既得利益者延迟死亡的借口而已，与劳动人口和社会保障等因素其实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之所以挣扎，是因为惧怕“死后不能马上埋”的那种职业状态。

在机关工作，目前是法定六十岁退休，如果五十岁前就宣布职业生涯的死亡，那就意味着自己要在职位的天花板下至少挣扎十年。职务级别升不上去，日常工作也没有领导的器重，那他就不得不整天混在一群平庸之辈之中，年复一年地上班，日复一日地重复那些熟悉的工作，承受着上级给的各种压力和鞭策，应对来自少壮派的各种挑战和不恭。

徐笠感觉，他就如同死了的人，还要混在活人堆里，不能埋，不能被挂在墙上，因此不得超升。他因此有很多变异：行为怪异、性格乖戾、做事挑剔、抗上欺下、虚空恋旧、假意超脱，等等。

虽然已经死了，不能马上进入下一个轮回的徐笠，每天在单位里游荡，按部就班，谨小慎微。对此他很不舒服，但他毫无办法。男人，毕竟是社会动物，单位给了他某种社会地位，给了他某种存在感。每天到单位上班这个行为，相当于在他自己脑门最显眼的位置上贴上了一个大大的标签，上面写着“不是废物”。

回到家里的徐笠，也显得不那么热情。他开始喜欢读哲学和宗教类的书，喜欢冥想，常常在傍晚天刚擦黑的时候一个人不开灯坐在窗前，让思绪在历史的长河里或者宇宙的空间里驰骋。除了每天锻炼身体和读书，他事业上和生活上都没有什么更多追求，他吃得很少睡得少，没有什么个人兴趣爱好，物质和欲望方面也没什么要求。

好在家里的领导大人宽容大度，岁月静好，别无它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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