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
从吴老师办公室出来,我长长地吐一口气,似乎整个胸腔堵着什么东西非得吐出来才畅快,可那东西油烟似的粘在那里,不管我怎么吐,它就是牢牢地贴在那里。
我抬起头,望望天空,天空空荡荡的,只一轮白凄凄的太阳,如分娩失血过多的妇人脸……
唉!我摇头,狠狠地的吐出一口唾沫,报复什么似的。
吴老师是实验学校初三学生于小帅的班主任,于小帅的妈是我姑家的亲表姐。
昨天和表姐通完话,我就一直摇头。我不愿意接这差使,说心里话,表姐是亲的,可我不想接这活也是真的。
“你去啊,和人家老师见见面,好好沟通一下,也了解一下小帅情况。”我说。
“我不去,不知道说啥,一进校门像做检讨似的,你替姐去吧,你们都是老师……”
我摇头,放下电话,无奈,叹气。
吴老师很客气,毕竟是同行。可也正因是同行,吴老师在给足我面子的同时也尽情地吐苦水。
其实,不用他吐,他肚子里装的苦水我都有,不过不想吐,吐了也白吐,而已。
“现在的学生,唉,简直……豆腐掉在灰窝里,吹不得打不得。”
吴老师深深地叹气。
我懂,我也是老师。走在校园,一堆一堆的学生逗在一起,如路边丛生的野草,一人一个手机,屏幕的微光闪烁一张张模糊的脸——那个膝上摊开书本静读的少女雕塑,倒成了被人嘲笑的背景——我每次走过,心里都涌起一股莫名的怨怒和忧伤。
“这个于小帅,三番五次玩手机,学校明确规定不准带手机,可不论怎么讲怎么查,他总能把手机带进教室,多少老师告他状?昨天历史课,许老师不让他玩,他竟然和许老师动手抢,把小姑娘推了个趔趄,这孩子……”
我望了眼吴老师,隐约有些疑虑——也是二十年教龄的老教师,总不至于……
“学生吃软的,咱给他讲道理唠家庭说前程;学生吃硬的,咱给他摆纪律说校规划红线;可就有些学生软硬不吃怎么办?王老师,你遇到过这样的学生吗?即使你说破了大天,唾沫星子乱飞,可他脸上全是茫然,木然,没点表情。就说这于小帅吧,我苦口婆心地叨叨半天,心想总有点效果了吧,可你知道人家最后说句啥?——'老师,给我手机!’唉!我没招,我实在没招!”
我非常理解吴老师的感受,老师当久了,什么样的学生遇不到?对牛弹琴这样的话虽然不能从教师口里说出,不能说并不意味着没有这样的事。
“他是学生,我是老师,这不错吧?可我怎么现在学生和家长成了皇上,当教师的倒成了奴婢?他带手机进学校,该管吧?他课堂上玩手机,该管吧?屡教不改还顶撞老师,该管吧?可我怎么管?人家专家们成天喊教育要快乐,要幸福,要赏识,听起来很美吧?屁!我真诅咒这些伟大的专家们,给他们一个班,让他们给天下的老师们做个样子,这不行,那不行,到底怎么才是个行!”
吴老师有点激动,我嘿嘿一笑:“人家专家的职责是发现问题并制造问题,解决问题这样的小事儿,嘿嘿……”
“和他家长联系过吗?”
“别提家长,王老师,咱是同行,你们是亲戚,说多了你也别不高兴。家长来学校还不如不来呢,那天于小帅的家长倒是真来了,一见面娘两个直接就交上了火,你知道于小帅对他妈说个啥?‘你来干什么,你走,你不走我走’扭头就往外跑……”
我能想象表姐当时的神情,可我印象中小帅似乎不是这样子。
“前天我给你表姐打电话,你知道我打了几个?我整整打了十三个电话,她愣是不接也不回,换作你,你生气吗?别说这是老师和家长,就是朋友和亲戚,你给他打电话不接也不回,你生气吗?”
嗯,会的。我当然会生气,别说是表姐,就是亲爹亲娘亲儿子,我打你电话你不接也不回我也生气,不像话哩。
“小帅玩手机你知道吗?”
“知道……”表姐迟疑了一下。
“他几乎天天把手机带到学校去,知道吗?”
“知……道……,他不听我的……”表姐的话那么轻,空洞虚浮而又苍白。
“他顶撞人家老师,你知道吗?”
“嗯……我……管不了他,一管……他就蹦……”
我一阵气噎,不知道再说什么,草草留了句“我明天去你家”就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正好周末,学生轮休。我去了表姐家,于小帅没在家,屋里倒是有几位中年妇女带着三四岁的孩子聊闲天。
那些妇女看来是表姐家的常客,因为他们见了我都像主人似的擦桌子沏茶,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
“怎么样,让小帅返校吗?”表姐劈头就问。
我点了点头。
表姐连同妇女们都放下千斤担子似的松一口气。
“就是,在家怎么也不是个事儿。老师嘛,本来就是管学生的,老师不管谁管哩!”
“家长要是会管学生还要老师干什么,一天就上两节课,一年两三个月的假期,拿那么多工资!”
我窘在那里,很尴尬,又很不平。他们好像不知道我是老师似的,也许正因为知道我是老师?
我无心和她们纠缠,便问表姐:“小帅他老师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我接了能说什么……我不想去学校……不想见老师……”
“不接总得回一个吧,不像回事儿,对吧?”
“没回……”
唉!要是不守着这些中年妇女,我一定给表姐理论一番,可此时,我什么也说不出,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没意思,便换了话题。
“我记得小帅很聪明啊。”
“他可聪明了,你看那奖状!”表姐转过身,指着背后半面墙的奖状,“小时候可聪明了,整个小学,一年两三张,能贴整面墙!”
“小时候?他这也不大!才上初三,十三岁的孩子!”我加重了语气,不满地看了眼表姐。
表姐低了头,很懊悔又很无奈的样子:“就从小升初那个暑假,我和你姐夫都觉得他考得好,他说要手机就给他买了个手机……”
“你呀……你呀……”我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想起了儿子曾经的故事,有段时间他不知怎的迷上了游戏,还偷偷买了个二手机,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玩游戏。我发现后气得把手机搜出来摔得粉碎,劈头就给他两巴掌,那是我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打孩子!——是,我是老师,在学校我绝不体罚学生。可这是在家里,我揍我儿子,别他妈给我扯什么体罚不体罚。
“是不是你们两口子不想让小帅上学啊?”
“不是啊,可真不是!我和你姐夫几乎天天给小帅说要努力上学,可别再像他爸妈老鼠似东奔西走混日子。当年你、耿波咱三个小学同学,你们两个考出来了,我……,我可没少说这些,我和你姐夫做梦都想让小帅有出息……”
“还好意思提人家耿波!”我打断表姐的话,“他闺女和小帅般般大吧,那年小升初考完后,整个暑假你家小帅在干啥?”
“在家野呗,玩,有手机之后天天抱着手机……”
“你知道人家耿波家闺女在干啥?人家耿波媳妇专门请了两个月假,陪孩子到省城参加辅导,四十五天,不说吃住,光辅导费就两万一!”
“那么多!”表姐和那几个妇女不约而同叫了出来,“天呢,快买辆汽车啦!”
我没再说话,坐在那儿望向窗外。
“小帅放学回家后,你也和他聊天吗?”
“和他有什么聊的?家里家外天天累个半死,没功夫理他。他也从没说过学校里的事。”
“那你干什么?”
“事多啦,小二得看,家务活得干,好不容易歇一歇就看看电视,玩一玩手机。”
“姐,不是我说你!唉,算了,你知道人家耿波闺女上了初中后,她一家人的规矩吗?你肯定不知道,你甚至连想也想不到!”
“什么啊——?”表姐抬起头,把整张脸转向我。
“两口子约定在孩子上大学之前不邀牌局酒局,不看电视,不开电脑,不守着孩子玩手机!”
“啊!!!”她们大声叫了出来,像看怪物似的看我。
我理解她们的尖叫,一切都在她们的神情里。
“他回家也写作业吗?写多长时间?你也看过他的作业吗?”
“写吧?”表姐顿了下,“写,有时候关上门,一憋就是半天没动静,是写作业吧。”
“你确定?你看过?他一憋半天不出来是在写作业?”
“我……没大看过,从他上了初中,他也不让我看作业……”
几个妇女又插嘴进来:“最烦的就是小学老师,天天让家长检查学生作业,还得签字……”
“真是,真不知这些老师干什么,家长签字,老师光空出时间玩啊,气死人!”
一股无名火在我心头拱得越来越高,我当然不能对那群妇女发脾气,只能把火撒在表姐身上:“你这当妈的,一个儿子都管不好,凭什么让人家老师管好你孩子,一个班五六十个孩子,你以为老师得光围着你家孩子转?”
妇女们也许听出了我的埋怨,她们都不再插嘴,回身逗自己看管的小孩子。
我这才发现三四岁的小家伙们为啥不哭不闹那么安静,原来每个人的小手里,都捧着奶奶给他们玩的手机。
“你看这些孩子多聪明,不用大人教,滑过来滑过去就会玩!”
“就是呢,多聪明的孩子,一点不误大人事,只要给他们手机。”
“只要他想哭,怕他耽误你的事儿,给他们手机玩,保准老实!”
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由衷地赞美着各自的孩子,交流着各自的经验。
二宝,于小帅的小弟,表姐的二儿子,也和小伙伴们一起,咿咿呀呀地滑着手机。
我突然什么也不想再说了,起身就走,一口茶没喝。
表姐追出门,朝着我的背影喊:“吃了饭再走啊……”
我头也没扭,挥了挥手,身后传来表姐长长的嘱咐。
“别忘了……替小帅要回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