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他乡(12)

2024-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林建明

《夕阳》

夕阳透过西墙的窗户进屋,在灰色的水泥坪上,投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舞台近景。这静静的时光里,低矮的锅屋内,阳光像突然抖进一片斜斜飘舞的轻纱,它柔柔地披在小桌边的母亲身上,静静地披在母亲灰白色的头发上,却再也反射不出一缕光泽,哪怕是淡淡的一丝。

每次回家,返程前一天都要遵从母亲的叮嘱,回程家墩吃一顿晚饭。第二天就要出门了,总有聊不尽的一些家常话,我对母亲的反复嘱咐,自然也有母亲对我即将离去的难过,不舍。还要询问我准备带哪些老家的土产品。

晚餐吃的是面条。父亲在世时,每次回家,他都会上街,江鲜河鲜,带鱼鸡翅,蔬菜也是挑最新鲜的,好像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他总嘱咐母亲挑我喜欢吃的做,哪碗菜只要从我嘴里说个好字,那几天的餐桌上必然少不了这碗菜。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的味蕾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容易打发。母亲记住父亲的话,忘了我以前的种种最爱,只记住了我喜欢吃面条这一嗜好,忘性的她,荷包蛋从两只变成三只,四只,甚至五只。其实做什么都吃不了多少,倒是话,越聊越多。一份牵挂都是扯出来的,像一团麻丝,越拉越长。

“明天走了?明天真的走了?”母亲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像头发上落下的一缕夕阳,我知道夕阳周边已被大片的夜色包裹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伴随着这句的,是一声轻微地叹息。母亲耳朵不怎么灵,她肯定以为我同样没有听到。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似乎明晃晃的夕阳瞬间消失殆尽。

我的心也随着夕阳西垂。

外出三十多年,返程的步伐由于有了私家车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便利,心情却越来越沉,总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撕扯,在生拉硬拽,似乎渐渐摩破了心脉。血,渗了出来。

记得是父亲赶我们出门的啊。他用棍子先赶走输掉了做生意本钱的弟弟。那根大拇指粗的树枝断成几截,挨了打的弟弟坐在江堤的边沿,头埋在双腿之间,一袭褪了色的草绿色军大衣,变成了一堆枯草。那天的黄昏,从太阳还未隐去的江面上,驶来一艘轮船,终点是南京,弟弟就在夜色还未降临之前,挤进了轮船的铁门。

我也是在一个黄昏随轮船东去的。和弟弟不同的是,父亲没用棍子,而是用语言送我出村的。“不出门,靠一亩地喝西北风,喝风还要看天气。”那时,我已成家。成家的人不再是孩子,父亲的棍棒自然不会落下来,况且,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但有些语言似鼓励也似鞭子。

冬去春来,岁月的脚步不会停歇。回家的路途由轮船变成大客,又换来高铁。

变化的还有无奈的心境。父亲晚年,每次外出,我都见他靠在门框上,那双有力的大手连空气也再挥不起来,吃力的抬举到胸前,随风轻摆。从反光镜里可以看到,父亲日趋下陷的双眼有泪珠儿滚下。

只有夕阳不会变,依旧又大又圆挂在村西的树梢上,就像一幅宁静的画。但黄昏是日子转的一个弯,稍不留神,夕阳坠落,仅存的一点余光很快就被夜色铺盖过去。

所以每一个黄昏来临,都是那么真挚动人,我的心一次次被震颤,从村庄出来,渐渐走进夜色,走向华灯闪烁的地方。

《理发》

理发店大门朝北,面对的是条街,这里的人称之为二号街。小镇很热闹,但分地段,靠近菜场这边人多,像季节一样越往东(冬)越清冷,这店就快到东边的尽头。

我去的时候玻璃门是关着的,起初以为店没开。便将脸贴着冰寒的玻璃看进去,里面灯亮着,应该和外面的天气一样。只有一个女人窝在椅子里玩手机。

移开推门,风比我跑得快,兔子般从我身边挤进屋,轻佻地见物就翻,连那女人一头短发也没放过,日光灯下像陶瓷闪着黑色的亮。

女人听到声响抬起头,站起来,刚刚还像枯叶似的脸立刻堆满了笑容,手机放到屁股上去了。

“坐那张椅子上。”她指了指靠近门口的那张黑皮椅子。店里有三张相同的椅子,女人站在南面的椅子边。椅子前面,是一面大的白色的镜子,嵌着黑镜框,规矩地靠立在西墙壁上,中间有道腰线,伸出一块窄窄的塑料板,能放一些小物件。我一坐下,就看到自己乱糟糠的头发,还有房间里的东西。镜面里的东西都安静着,只有女人在镜面里微笑,还有手中的工具拿捏在空中,似乎像我写文章一样正在寻找切入点。

“鬼天气。”我埋怨了一句。

从有空调的车子里出来,身上的一点暖早被冷风抽光了,坐在石头般冰的皮椅上,人想抖。

今天是大雪节气,没见雪。外面风很大,至少有四五级吧。本来没想在这个时间点上理发的,要去吃酒,形象还是要的,还有面子。

“冷吗?”女人没等我回答,忙放下手中的工具,打开了空调。

空调在东面墙上。听到“滴”的一声响,我就见到镜子里的空调张开了翅膀。随即一股凉风“嗡”地直扑我的后脑壳,还有脖子里。这情形只是一会。很快便有缕缕春风拂来,将我这朵快枯萎的花舒展开来。

女人先剃掉我头上周遭的头发,好像那些是很多余的。我低头往地砖上看,地上很干净,有几撮碎发是我头上的。墙边还有一点。那是从别人的头上剪下来的,今天来的人好像不多,像风一样消失了。

“你的头发真长,得有几个月没理了吧。”

“不记得了。”但上次也是来这里的。现在单纯理发的店已经不多,有的打着“美发”的幌子,进去却是说按摩;还有装修豪华的,是专为女人服务的,什么离子烫,这个烫那个烫的。好像女人赚钱容易,赚女人的钱也容易。男人进去剃个头要一百多,啧啧。

“好多人都是半个月理一次头的,都像你这样,会把我们开理发店的饿死掉。”她笑着说。

女人是湖北的,我认识。问及生意如何?她一脸苦笑,脸色比外面的天气好不了多少。“没生意哦,都去宝龙城那边了,这里现在不准停车,大街上人也没有。”想想也是,现在人都懒了。但对于不准乱停车,我还是比较认可的,毕竟城市的发展需要规范,路,还是要畅通。

我问她快过年了准备回去吗?她摇摇头,今年生意不好,只有胸面前(钱),拿什么回去?天天做的交了房租,还有供孩子读书、开销,就没剩的了,回去路费都没有了。

“都差不多”我陪她苦笑:“打春就好了。”

“希望是吧!”电吹风在我耳边拂过,暖暖的。

理发店朝北开,这个时节,得关着门做生意。我听到风在拍着玻璃门。

《老家的雪》

绵绵细雨纠缠着我不肯离去,从上海一直跟到安徽,几天了天气仍旧湿湿答答的。有经验的老人便说,不下场雪天是晴不了的。

果然昨天(12.7号大雪日)上午我们在去谋道做冬至回来的路上,便见到有尿素般大小的白色的晶体,伴随着细雨,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蹦哒着。虽然没有听到但我还有感觉有“哒哒哒哒”的声音,像玉珠落盘。

“下雪了”我对妻子说。妻不相信,她看不到那细微的晶体,雨溅在玻璃上崩出来的也是白色的,只不过雪的光是寒的,而雨却是柔的。我让她将手伸到窗外接一下雨水就知道了,她不屑一顾,外面冷,我才懒得试。也是,天气尽管还没有上冻但冷风嗖嗖的,刚才在“庙”烧纸的时候就是慌慌忙忙,没等纸钱烧完鞭炮礼花就响完了,匆匆钻进车赶忙打开了空调。

现在人好像娇惯了。

回到家中雨丝逾发粗壮起来,遮住了细小的冰粒,我知道还它在雨中,只是因为它太细微而被忽略了。

母亲在锅屋里忙碌着,升腾的热气中只看到她时弯时直的影子,看不清她的脸,但能听到她的声音:“去堂屋里坐会,菜都好了,就端来了。”

视现里雨丝渐白。雪,终于大了,是那种水雪,瓜子般大小,从空中坠下,重重的,落地无痕。

我走出门。

雪在漫天飞舞,轻轻的落在头上,身上,钻进我的脖子里。好多年,没有站在老家的土地上感受到下雪。抬头仰望苍穹,任凭雪片落在脸上、睫毛上,也落在记忆的长河里。

童年时每逢落雪,天总要阴沉几天,北风呼呼地像要扫光地上的一切,夜里躲在被窝里仍能听到外面风如泼妇般吼叫。天亮时出门,风停了,白晃晃的刺得眼睛也睁不开来,草屋瓦屋顶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如童话中的小屋。男人们赶紧架上梯子去刮雪,场地上女人们也在卖力地铲除门前的雪水。孩子们打雪仗,滚雪球,堆雪人。跟大一点的孩子们屁股后面去麦田里寻野兔,去村中大河上滑冰,也不知道冷,不晓得累,手冻得红红的,嘴里、头发上都冒着大股的热气。记得有年我滑冰时就掉到大河边的水里,裤子湿透,一天窝在火桶里没出门,屁股还挨了母亲几竹枝,第二天屁股的疼还没消失我又出现在河面上了。

和母亲聊起自己儿时的一些趣事,母亲总是一脸的茫然,“是不是哦?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母亲的经历都是争取温饱的困难时期,哪有心事记忆这些零碎的小事?

外面的雪花轻了,扬扬洒洒的,雪片大了、密了,天地间茫茫一片,枇杷树上的叶子墨绿中有了白色,草垛,锅屋顶,树枝上……雪,终于堆积起来了,尽管还很薄,像似撒了一层盐,眼前有了记忆中的白色。

雪中村庄是静悄悄的,树还是几十年,上百年的样子,它们经历过的雨雪多,不知是默默的对抗还是诚实地接受。但再也没有了孩子们的喧哗,他们被大人按在电火桶里温暖着,不再喜欢抓雪团,打雪仗。

我站在雪地上,没感觉到冷,像个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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