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燈集】
自序
先時讀論語至季氏，夫子有訓曰：“不学诗，无以言。”繼而深慨，盡棄曩之製作以學詩。予性本愚鈍，元胎匪健，故向學之路多艱，初時每作一詩，必苦吟數日而后成。至於枯硬生澀之處，則無能為也已。向時與諸前輩同儕交遊，杯盤狼藉之際，始識向上一徑。自慚形穢，戰戰兢兢，而知所敬畏，以為詩之一道，博大深邃，非精誠者無以窺見也。吾勉力數載，而始稍可觀。所賴者，亦勤也。今自輯曩之舊詩，一則為舊日存照，一則勉勵自身也。粗疏浮薄之處，諸君當恕之。癸巳年七月初八，河東高某於客中作。
爲高曉東詩集序 張世朝
城南有橐駝善種樹。俱奇種珍本。凡凡庸者。不寓目也。昔仆過其宅。見而異焉。問所由。答曰。我種樹。五十有年。其識也厚。其思也深。于此道。肯不讓與少年也。今人種樹。其識也不厚。其思也不深。每使一株入土。再不過問焉。任披雨零露。根疏葉稀。而與人誇焉。此道也。貴天生也。吾爲一二日能到此境。誠天生爲此道之人也。仆聞橐駝此語而笑曰。此種人多哉。非于種樹一道有也。橐駝曰然。又曰凡世間諸事。非精誠不能到焉。有精誠而後恒以時日。輔以識見。窮以思考。躬身而行。必有所成也。我種一株樹。未有不竭心盡力者。先五年。其氣也弱。其形也衰。朝夕護養。無一日敢廢焉。以至固其根底。繁其枝葉。始得喘息之隙也。仆聽此言。心生追慕。欲從橐駝學種樹之道。橐駝慨然歎曰。我老矣。五十余年。而困此雕蟲小技之間。汝翩翩少年。當猛志之時。以種樹爲大。以天下爲小。愚也。仆決然醒悟。謝而辭去也。仆友高曉東。善詩。根底也固。枝葉也繁。誠精誠之人。而能恒其時日也。假當時以詩道易他道。今之面目。必不可同日而語也。其中權衡。當與諸子共勉。癸巳年七月初十序于說劍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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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部】
[古體]
清明作
濃雲湮鐵軌，細雨燒重嶂。無數之開端，無數之方向。先賢杳不待，佳朋猶可訪。悲欣雖代異，離氛同悄愴。如有仲宣子，隔座自凝望。野渡葦煙橫，江闊蒓歌唱。聚攏於眸底，胸次湧惆悵。所恨不可銷，百代同虛妄。坍縮成永恆，函數波微漾。
浮生四喻
［日晷］
黑色踞長夜，烈焰瞬燔之。熔岩涸巨晷，元胎初結時。晷針整峨冠，玄袞束其姿。所頌惟諸神，其音邈且悲。日影演狂儺，熇熇舞於茲。赤足蹈法陣，咒語篆干支。血脈始奔湧，靈識始蔓孳。巫祝擎嬰孩，呢喃歌其詩。賜福歲月久，諸神其來歸。祭祀以骨血，魂魄任驅馳。
［病毒］
人世不可窺，道衍一生二。孢散萬象中，吐納聲微細。虛室殖百慾，膿胞漸腐潰。奪神之犧牲，植根諸臟器。利齒噬靈肉，甜腥如血祭。饗盡餘空殼，詭笑充四壁。
【注】：今敏《盜夢偵探》中有鏡頭，被夢侵蝕的冰室以一具空殼的形象出現。
［迷宮］
指觸墻硝冷，蕭條睡女蘿。窄徑風肅肅，浮遊自哀歌。踽踽惘前途，仿徨若奈何。五慮潰我心，百慾寔恆多。爰有父與子，忿懥曳長戈。兵械爍緋光，魔火肆滂沱。相屠不得路，沈淪於漩渦。死神坐雲稍，血鐮靜摩挲。驟雪覆詭夜，焚滅殺人魔。
【注】：庫布裡克《閃靈》的最後，父親與兒子在迷宮內追逐，最後兒子逃脫，父親凍死在迷宮內。
［野草］
大鈞無私力，榮悴應其時。九野商飆墜，原上夢離離。夢長覺道遠，蒼茫立於茲。憶裏春服成，攜酒歌我詩。風裹新酲好，搖蕩野薔薇。薔薇香蘸影，留醉不須歸。夢起夢重疊，夢落夢還孳。睡起驚柯爛，獨坐無所持。野草倏已老，露白嘆淒淒。誰燃燎原火，輪回復誰知？烈焰屠大野，鳳死翥哀颸。餘燼終寂滅，黑色宿其屍。
峽谷旅店
暮雨落中庭，碎語輒驚夢。似墜幽谷間，微飆久歌頌。清流繞川原，野芳肆接踵。向晚無所歸，乃見炊煙動。谷底起蜃樓，陰森如巨塚。居之夜無何，倏覺毛髮聳。若有眾飛蛾，粘壁久悲慟。其聲冷如夜，簌簌如雪洩。言我世間苦，慰我莫驚怕：“既已食餌料，曷不速羽化。羽化出囂煩，雲間肆飛飜。曩昔遊仙客，往來諸仙山。緋衣亦曾道，俗世多不堪。長吉當時淚，無復酒中看。詩囊已棄毀，暮宴復朝歡。盞中盈萬象，飲之絕塵想。吾且待而眠，結蛹莫悵惘。”言之猶未已，五內盈悲愴：“我本無所遇，我本無所顧。無知亦無識，混沌無可懼。天公強生我，遺我以五慮。道路遍荊棘，險途多數罟。踽踽二十載，思求以前路。我得我所憂，我得我所惡。我得我所喜，我得我所慕。天地一熔爐，萬端自相冱。時間充錘鑿，琢罷歸墳墓。長吉失其詩，羽化亦何為？我詩若失我，悲慨徒為誰？”爾乃歌且嘯，擊節破重帷。冷月起復落，蜃景漸成灰。秋蟲鳴曠野，遠山披晨輝。徒留案上紙，詩成尚無期。
【注】：《峽谷旅店》乃倭國女作家安房直子之童話。
鑄劍篇
廿二自夀。
君不見舜請帝堯流四凶，幽陵苦雨老共工。野塚螢火爍重瞳，嶙峋枯骨以為銅。重黎執鉞炙荒風，狂儺夜蹈哭蒼穹。金鐵鏖陣陰陽充，伐山鍛骨聲轟隆。雲生劍氣勃孤峰，降為靈雨濯川壅。仙人來宴賜神通，百鳥來舞醉霓虹。泡幻一霎竟虛空，宴罷絕去匿遊蹤。蒙塵廿載鏽寒鋒，鞘冷此夜怪時窮。
致酒行
夜讀長吉至致酒行，如對座而飲，亦擬此題。
君不見主父門前曾植柳，年年催老家人手。折到燕烏來集闕，折到眾生齊俯首。積薪終供五鼎烹，一羹枯骨堪佐酒？此夜共君坐幽寒，感君踽踽常掣肘。我對君歌為君禱，為君醉死祝君夀。醉裏詩囊括天地，醉裏古賢俱為友。我羨劉伶此中仙，誰念浮名競速朽。拏雲意氣終俗事，莫論雄雞亦鉗口。
有所思
君不見老蜃噓岫雲涵水，一春夢雨歌旖旎。愁城壁冷溺酲心，虛室塵斂光如死。客子隔煙數暮鐘，鐘鳴著鏽鎖青鋒。燕子歸來訴輕別，墀漲碧草匿前蹤。子夜枕夢起沉鼾，塵生蠹紙酒生寒。卷底囚龍死於野，崚嶒巨骨萎荒灘。
次韻陶公飲酒
其一
人事終無稽，亙古常道之。子周曲成日，植夢生桑時。漫言神不滅，萬載誰在茲。行跡餘一字，指觸黯生疑。冀我柯未爛，遙揖聊相持。
其二
窮秋臨古道，風鳴斷續山。客居人惻惻，逐葉每無言。傾蓋日已遠，來會更何年。眷言結中腸，雁去不忍傳。
其三
惆悵委今夕，何處寄幽情。輾轉陷長夢，悚然莫能名。音容隔重霧，欲辨已陌生。溯洄不得語，覺來始心驚。所恨道里遠，羈此名未成。
其四
有鳥知客意，斂翮不曾飛。徘徊梧桐上，隔窗聲轉悲。枯葉紛紛墜，冬來曷可依。南國風聲暖，緣何不肯歸。鳥亦有所持？耿耿心漸衰。憑窗追舊語，且幸未相違。
其五
枯坐如久疾，周遭徒喧喧。世界忽塌陷，墜我於遠偏。巨鯨潛大壑，遊龍眷遠山。獨我無所止，回瞻何可還。珍重唯當日，遺失向誰言。
其六
生計千百端，孰敢論非是。茵溷本無心，賴此成誉毀。曆曆臨厄閏，踽踽聊行爾。人言鄧通富，遍身衣羅綺。
其七
園中有嘉樹，春暮墜其英。乘颸集更散，茵溷每關情。路歧行愈遠，忽復蓋相傾。離合凜有定，感此悲共鳴。是夜狂飆至，別去又一生。
其八
眠龍噓重岫，岑深匿其姿。發作蕭殺雪，嚴陣列新枝。驟風催夜戰，孰與窮正奇？人事尚難盡，竭慮欲何為。萬物循大化，吾合愁且羈？
擬獨不見並寄人
我歌長安一片月，清夜皎如梨花雪。我憶絕頂欹蒼松，巉岩孤臥嘯霜風。我恨曦和回龍馭，轍底駒陰織歸路。我問列車欲何之？湮卻前塵複誰知？灞橋柳煙罥我心，葉染離情較夢深。夢起秦關不可越，濃岫氤氳沒遠岑。夢回車聲正蕭索，遊思擾擾亦消沉。有客有客醉歌蜀道之難也，一去而今曷可尋？噫！獨不可見兮！長秋釅醲初相逢，秋日融融頰暈紅。我有眷言未可盡，席有杯盞未曾空。一闕離歌猶未歇，倏覺身陷泥淖中。不得聞卿語，不可睹卿容。不能追路遠，不忍辨遊蹤。聚日從來如流電，馳去無乃太匆匆。別去何年可復見？時光寂蔑歸鴻蒙。餘我耿耿坐於此，窗側雨驚龍吟水。閑將詩色暈滿襟，一庭秋樹正蕭森。
野合萬事興
天地同歡媾，生民於厥初。先王擎巨骨，揮手破瞽愚。石器迸烈焰，光輝熾前途。諸神何曄曄，玉臺共嘉虞。並貺以悲歡，福澤伊甸園。［一解］顓頊命重黎，執棘絕通天。巴別塔未成，神擇漸消湮。哀哉穆天子，遐遊昆侖巔。默存西王母，歌詩禱永年。一去九萬里，殞虛不得還。白狼啖白鹿，至此成妄言。［二解］熇熇泣淫雨，穆穆彼蒼天。大地何灼熱，周稷燃烈烈。兵戈起西戎，鎬京乃淚血。黃鐘既棄毀，宮室亦殘缺。丘壑乏金銀，生民於黑鐵。赫西俄德死，哀詩歸寂滅。［三解］九原遍腐腥，屍鷲未解酲。遂有叔梁紇，諸神一垂青。耄耋七十餘，曠野撫雄形。羲和勃偉力，風雷已奔鳴。後土翻雪浪，皇天奮刀耕。瓊漿潤黑石，春草復滋生。大道終不滅，野合萬事興。［四解］
蓉城歸來途中擬有所思
我有所夢記不真，遙岑噓岫帶荒村。我有所思終難綰，一程山水肆皴染。臨窗坐者奏沈鼾，其側情侶語繾綣。對坐稚子撫寒屏，指剮異果色慵懶。唯我獨坐無所依，萬籟拂衣織巨繭。覺有眠龍起於淵，翻覆雨夜行漸遠。或有魑魅舞於天，縈游車畔歌聲緩。昔時殷仲悲聞蟻，李賀得疾終不起。先生空揮到雍門，淚裏劉伶說老矣。平生意氣誰曾抒，心魂驅馳鐵浮屠。帝子駐馬重撫劍：“誰當斬此好頭顱？”
有所思
鎮日無聊賴，每覺詩筆慳。對紙心罔兩，書痞癒何年。宕宕無所依，為覓古時賢。幽思破四壁，出入生死淵。終古往來客，襤褸行此間。亦有如我者，輾轉摩其肩。所恨須彌大，詎可散如煙。處世多不易，莫言倍苦艱。
遣興
故老嘗嘆息，遣興莫過詩。陳玄攜毛穎，潑墨舞於茲。可以悲神溺，可以嘲夢滋。寄言靈與魅，翩飛於當時。輾轉成荒誕，幽僻人不知。豈願人能解，去者未可追。徒勞築蜃景，煙散唯沾衣。
晨興
魂魄囚夢底，思來誠可哀。奔逐不得出，兩肋骨生苔。鐐銬擊白骨，發作嘯聲徠。回音蕩胸腔，四壁落塵埃。塵埃為旋舞，栩栩築生涯。故人成煙水，觸目傷我懷。塵寂滋苔色，逸思未忍埋。力盡將沈睡，獄外曙色開。
夜興
薄暮雲試墨，絨雪鋪階墀。鄰里燈飄暖，稚子三兩歸。雪人遺在彼，殷勤待者誰？素黂溫帚臂，靜聽夜來遲。相對兩無語，呵窗寫當時。病餒恐不免，吾獨怯生涯？
列車
窗淚濡寒鏽，缺月熨離氛。摩軌如心悸，張翕夜之鱗。吞吐往來事，幽思漫氤氳。白髪主人公，困守夢一痕。羈旅長堪醉，遺落暫蒙塵。得我擷掌間，於此坐相詢。奔騰曠野盡，萬象眼中巡。
塚
嗚呼我所沈湎者，倏忽一千六百醉。唏噓我所羈縻者，止於五千三百字。始信詩書真如讖，始覺蠹管真如滯。隔窗寒氣蝕腦髓，衾溫灼夢思如沸。足趾蜷縮體怵搐，魂兮歸來曷可寄？夙昔托身之泡幻？夙昔安匿之壁壘？夙昔夙昔曷可追，俱與凜夜同破碎！同破碎，同破碎，其聲銳，摧肝肺。其屑陳枕畔，熠熠如鮫淚。采之欲遺誰？采之夢邊瘞。他年亭亭如蓋時，攜來樹下可安寐。叔原推酒，白石輕喟。我亦惛惛，惘然沈睡。似有坐者鼓而歌，鍾鼓饌玉不足貴。其聲盈盈一水間，蕭索誰解其中味。哀哉翌日曙色開，魂銷其夜真流逝。
【注】：一千六、五千三皆有本事，不贅言。
平安夜
平安夜，渾未醉。平安夜，忍昏睡？大瓶紅茶一升餘，足可伴我恣輕喟。長街此夜人喧喧，高生袖手寒且愧。踽踽樓前自詠詩，周遭情侶皆側視。徂爾無趣歸寢室，紅茶冰冷怵我胃。解衣臥床憶斯人，短信酌久殊不易。蘋果微綿嚼未爽，詩思輾轉難得繼。彼鉛筆，彼白紙。相糾纏，恍如死。成線條，多吊詭。印象疊，忽塌毀。滴！止！手機忽振，靈魂忽沸。所見非人，緊我薄被。
又
此際群氓俱沈眠，鼾聲交媾撐輪廓。搭建詭異之長夜，魅影遊弋多綽約。迷失其間一長廊，廊柱浮雕久斑駁。指引悲涼之過去，我將欲行逢溝壑。溝壑其深萬丈餘，踟躕彼岸步空踱。舊事目前如馳電，為喟昔年多稚弱。我見當年之邂逅，眼神笑臉皆定格。我見當年之別離，今之落魄成註腳。我羨彼我尚輕狂，我恨彼我漸淪落。我欲呼之彼不聞，漸行漸遠真落寞。深壑究竟成天淵，轉身前路亦蕭索。漠漠寒煙久縈身，遠眺景致皆撲朔。闔目心念起紛紜，諸般幻象皆落幕。鼾聲或也少停歇，窗外寒星正閃爍。
擬王爾德三首
[Birthday of the Infanta]
吾願棄吾心，無心曷可碎？無須腸千結，無須夜難寐。無須歌且蹈，無須慟且淚。無須恨卑微，無須塵間墜。提線一械偶，亦可襄盛會。可為旋轉舞，可為滑稽戲。摘帽獻白鴿，騰挪時趨退。關節新抹油，未嘗稍遲滯。佳人坐其間，笑容猶天使。微風羞來前，紅霞癡且醉。幸我已無心，可作等閑視。遂無情愫生，遂無夢可冀。遂無對鏡時，指觸元神潰。舞罷鎖皮箱，馬車載安睡。唱片時嘶啞，錫兵正守衛。無心亦無夢，緣何忽輕喟？
[Salomé]
夜氣鳴曠野，盤桓冱樓陰。燭影其間曳，攪碎夢酣沈。舞步燃香趾，恍如莎樂美。肌膚綻微光，椒乳結蓓蕾。褪盡七層紗，死神歌乃止。如見血裹足，如見騰愛欲。盞中好頭顱，悲憫闔其目。其唇如滴血，其味苦且馥。一吻何其癡，一吻何其毒。死則歸腐朽，朽則復悲哭？且幸彼速死，未嘗其冷酷。生死雖泡幻，剎那真能足？我陷剎那間，四顧如深獄。
[Nightingale and the Rose]
愛情汙矣！愛情穢矣！玫瑰窨血，可以輕棄？棄之通衢，旋轉委地。貴婦醪歸，輜軿絞碎。 車軸嗚啞，挽辭凝滯。遙應擁棘，歌如獻祭。愛情死矣！愛情朽矣！履綦交疊，神沮心恚。窗隔萎枝，其下安睡。屍體腐壞，蝴蝶遠避。蜥蜴食之，相諷其事。徂爾春來，心動神醉。 東家有女，其貌端麗。許我共遊，索我月季。遍覓花園，心如生翅。覓而不得，頓足泣涕。蝴蝶聞之，聚而相詈。蜥蜴垂涎，食髓知味。夜鶯死矣，黯夜空伺。寒月斜照，朝陽來替。來替夜黑，來替夢寐。啟窗惘然，枯枝相對。
2012元旦特擬明年此時
殘夜化虎豹，長驅入夢來。夢死何所事，大野啖屍骸。寒山罥毒瘴，枯樹憩塵霾。禿鷲棲其上，腹飽心罔兩。目灼窮遠近，群樓偕送葬。夜風吐腥腐，踉蹌馳街巷。末日歸萬靈，街巷曷空曠。無人影相冱，街角情歌響。也無彩燈懸，冷眼說虛妄。亦無你與我，亦無念與想。空餘字與紙，紛飛不得止。獨對雲間月，低訴舊故事。去年我微醺，去年我未睡。去年成此詩，而今孰可味？空餘眾遊魂，狂歌不忍聞。骷髏顫欲舞，夜骨瘦嶙峋。劫灰眷煙靄，交媾赴沈淪。中有誰之軀，復更誰之塵？或許有你我，同瘞彼紛紜。萬象歸靜謐，從來不可循。年歷又翻頁，寒星黯侵晨。
佛山事
時間鏽澀漸停擺，世界闔目沉睡裏。呼吸濁滯如鐵凝，九天閬風喚不起。街前委地小小花，花紅灰敗泛青紫。來往假面死靈魂，霓虹冷漠觀止矣。塵泥雖則色汙黑，其間溫軟可安睡。車笛切莫驚長眠，其聲鞭夜利如匕。
歸程
我自踏歸程，忽忽如大病。列車恣轟隆，馳夜歸寧靜。欹窗心牽縈，身遠絕山嶺。相逢曷短暫，漂泊無止定。對坐彼情侶，溫言多雋永。檢點平生事，忽覺夢微冷。
有所思
是的，我自己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裡。孩子們在問她，西比爾，你要什麼的時候，她回答說，我要死。 --Eliot《荒原》
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負手於茲，曳杖於途。荒黍野馬，蒼苔廢墟。時間無聲競化塵，塵囂覆蓋彼繁蕪。城市默然成祭禮，樓宇佇立似神巫。薄言禱之及佑之，法袍炫目築華胥。微風歌如撞白骨，回眸缺月入雲初。人皆碌碌久迷失，面容如死心漸枯。煢煢立於茲，拄杖望通衢。唯見浮光蔽星空，舉目可尋泰山歟？唯見昏燈蝕街巷，舉目可尋梁木歟？唯見車流奏狂歌，煢立是處可歸歟？歸歟？歸歟？殆曾病，老一隅。寢疾七日沒，靈識復來乎？哲人隔籠每歌哭，西皮爾處即地獄。永生其靈識，萎縮其手足。軀體縛魂魄，掙扎輒反復。孤獨灌注夢與影，亦步亦趨遂刻毒。輾轉不得脫，漫逐人潮沫。迢遞不可解，地獄曷空闊。寄託諸羸軀，軀死複更迭。彼時滿園種朽屍，而今可有花重發？死亡淹沒彼荒原，斯靈耿耿曷不滅？合十頌於茲，棄杖已成悲。遠去何時可以止？得止頌只莫重歸。頌言馥鬱且靜謐，幻象斑駁聳晨曦。是徘徊時？是輪回時？城市龜裂倒塌，查拉圖斯特拉。
偶感
久憾元龍相去兮三十里，豪氣氤氳兮不及此。不及此兮吾何伺，頹坐滯酒兮酒冷吾齒。酒漸酣兮孰夢囈，其言北方兮不可止。北方土腐兮旋生諸痞，往來屑屑兮久聚峙。何其疑鵷雛兮無所忌，何其言冷澀兮吾所畏。莫論蜂毒掇蜂兮曷以死？莫言閣高投閣兮曷所罪？唾面自乾兮而能已？雖則錐心兮如利器。人言利器兮死物矣，寒光湛湛兮肆睥睨。
覆車篇
詠溫州事
雷神醉歌擂其腹，聲灑九野徹陂湖。墨夜耿耿孤橋聳，紫電熇熇亂雲刳。人世俯仰猶茵溷，堯蓂縈霧蔓險途。薤露浸血妖瞳醒，南風聲死清淚汙。公僕赫赫自京來，豈懼道旁銜肉烏。信知江南佳麗地，下吏爭見體匐匍。宴罷微酲虛祭吊，愜聞醉尉欺民諛。新聞畏威徒頌聖，慘景憂葵曷敢摹。枯鱗久涸空淚血，斷肢枕藉名姓無。強待半日救援成，褰帷掩戮於通衢。鈞天九奏可安寐，尚有厚土抱羸軀。招魂此夜孰忍賦，展眼天涯路崎嶇。
蘇秦篇
曩者衣黑貂之裘赴西秦，願得留意奏其效。自命宏論驚四筵，秦王默然意難料。上書十餘說不行，中心若死墜冰窖。繼而裘破蔽，繼而貌枯槁。負書歸洛陽，面目曷潦倒？父母妻嫂不與言，鄉里四鄰聚而笑。冷眼已遍嘗，嘲叱又何當？人言周人治產業，人言鄰里力工商。唯君釋本逞口舌，爾來久不事農桑。力不足仰父母，財不足蓄米糧。寒宵凜風砭肌骨，拊膺無眠黯自傷。陳篋數十遍觀之，引錐刺股寂夜時。期年見說趙王之華屋，燕烏集闕王稱奇。衣冠赫赫曆天下，扺掌縱橫莫不知。重過洛城車轉轂，羸滕履蹻終不複。君不見父清宮，妻側目，兄懦孱，嫂匍伏。鄉人郊迎三十里，言語戰栗皆睦睦。感慨人間事，啼笑本如此。或憶陋室舊草席，席上血色應猶赤。
有所思
辛卯自壽
朔漠安得長城窟，可以束劍飲我馬。九野焉有升龍客，曷不掣風而來下？遠岫眷眷送殘陽，孤星耿耿燃長夜。夢底吳市覓簫音，驪生狂歌飲方罷！慰予莫作頹然辭，大人臲屼當安之。覺來踽行二十載，又近梧桐花落時。
偶感
曩者好稽古，慎始費行吟。衿契不可得，儕輩多胡心。學庵空惛耄，演史止後金。充耳皆激楚，虞韶湮難尋。哀哉嵇中散，氣骨世所侵。劉伶醉複醒，狂簡無知音。入洛清徒蹇，塵滓病何深。膠瑟本吾願，分席效寧歆。虛床久掛壁，蠹管寫遙岑。四野屯雲起，濁酒亦足斟。
偶感
不知何日起，漸恐語舊人。怕問今何在，怕聽久不聞。未言心先怯，自慚潦倒身。且作強顏笑，答與山月鄰。
夜讀
聽雨難成寐，欹枕理舊詩。滿眼無稽語，心事久不題。幾行秋林色，數筆夕陽暉。未敢示卿者，一曲荷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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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體]
次傻然韻為夀司夀。
滿腹消沉自可憐，倖存舊友未同遷。漫言福慧渾無意，早信紛紜別有緣。
永夏蟬喧驚晝夢，前秋夜骨繞詩肩。徒然說得雲龍變，醉老金陵在客先。
次韻電杆落花詩
茵溷無心久已知，風前開謝認還遲。懷君屐底留香日，棄我燈頭聞蟻時。
俯仰終為稻粱計，逡巡懶賦落花詩。臨樽如見催同飲，一樣傷情未敢辭。
閑居
諸友作詩機偶得一聯曰轅下一辭王母面，籠中十見老聃身。補足之。
陶公磊落我佳鄰，相與揮觴故紙巡。轅下一辭王母面，籠中十見老聃身。
閑雲演史能銷酒，夜雨催詩好贈人。枕上涼風吹客夢，新來曾入月迷津？
春雨
野雲垂地亂晨昏，壁掃新酲聊閉門。心演孤飆接遠道，燈窺炙雨沸離魂。
入愁城歎青禽逝，蛻舊情悲蠹紙存。眷倚殘春惟悵望，苔簷霧冷夢無痕。
白夜行
燈飄白夜紅蓮綻，泮魄沈眠一水間。幽鬼癡纏縈碧火，孤心溺斃破玄關。
素娥苦泣公無渡，碎夢寒漂意未慳。掬起晶瑩冰刺骨，切膚可有血痕殷。
偶感
日前回老家，覓得數年之前家母沒收我的一摞信件，觀之惻然。
莫問當年安在哉？重來翻覆拭塵埃。一襟往事增秋氣，三宿別情滋夢苔。
蠹紙留連誰弄筆，中宵寂寞自傳杯。平生知己皆蓬轉，舊語錐心不忍猜。
夢醒
木葉飆風填大壑，侵晨悵望臨高閣。沾衣秋色凜如霜，觸指年光輕似昨。
三五音書每斷魂，八千河嶽各為客。詩囊檢點少伊人，始信情深終轉薄。
夜讀《楚辭》兼贈人
異世蕭條歌楚些，湘靈鼓瑟復於茲。寒燈皴染沾衣夢，蠹紙氤氳負手姿。
呵壁君曾悲此態，焚詩我亦笑斯時。隔窗一夏稠風炙，悵恨人間秋意遲。
贈范生
昔年弄筆矜懷抱，回首常驚志未泯。親戚時稱鄧通富，賓朋每笑阮咸貧。
洛城冷眼仍錐骨，武子家牆可絕塵？逆旅雲煙歌底事，覺來幻滅不曾真。
網上遇舊友口占贈之
莫怪殘詩添暮氣，時光如浪湮輕狂。重提夢底繽紛事，久對杯中琥珀光。
惜別似曾歌壯誌，相逢豈必話頹唐？欣聞覓得宜家子，笑與當年較短長。
白雪公主的婚禮
琴歌美酒未開懷，烙鐵翻成新舞鞋。淒厲聲聲尤可厭，佳人眉斂蹙紅腮。
*白雪公主最後的婚禮上，王后被強迫穿上烙紅的鐵舞鞋，跳舞致死。
夜遊
壬辰四月廿九，偕二友租單車微雨夜行，於某橋席地而坐，飲酒閑話。
重樓鱗火半江沈，置酒長橋雨共斟。想像風前舞雩客，殘春一醉到如今。
有寄
有故友某，日前贈餘手抄《世說新語》一冊，以詩贈之。
浮生碌碌漸知之，每羨少年仍愛詩。一笑相逢非魏晉，唯君載酒入新詞。
夜雨
黯雨臨窗寫暮煙，燈深一夢墜重淵。城南舊事尋無跡，憶裏故人俱少年。
口占一絕紀念我大八幡
篋底塵滋未有詩，亦無樽酒慰當時。梁園舊事蓬飄去，羈泊江湖人不知。
過華清池兼懷韋蘇州
客囂重築舊椒房，彼黍離離染霧涼。虛室無聲塵斂翮，有人於此坐焚香。
情人節
幽懷鐫骨成經卷，誦到燈深可夢卿？此夕隔窗風嘯雪，當時江上雨如傾。
長日無聊忽思及趙光義毀晉陽以絕龍脈因有所慨
銅鱗鏽澀孳幽草，壑底雄心或未銷。漫衍狂飆屠大野，無非春睡正無聊。
情人節
客意消沉慣，殘冬每更哀。愁城風列陣，子夜雪銜枚。
輾轉身難定，參商夢未回。華胥曷迢遞，嗟我馬虺頹。
寄友
寂夜閑聽雨，秋心燈下焚。詩囊多故夢，檢點未逢君。
夜歸
飄燈銘記憶，踽踽夜歸時。夢蛻於無跡，魂銷於有司。
某日晨起遠行有見
初陽凝鐵霧，凍土漲冰痕。陌上吟鞭者，驅羊噬麥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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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部】
金縷曲
殘夢翩然落。送涼宵、小窗冰結，幾痕瓔珞。眄睞霜天仍黯淡，雪染遙岑雲腳。風四起、悲吟如昨。拂亂舊時樽前字，怕回眸、歲月皆斑駁。隨夜雪，埋深壑。
而今自酌誰相謔？羨劉伶、荷鍤載酒，亦成漂泊。愧作當年登臨嘯，回首空餘淡漠。總哀徹、晨鍾曉角。一點寒鴉徘徊近，倚危欄、振羽聲蕭索。說寂寞，忽投閣。
臨江仙
春恨濛濛飛絮，翩然曳落桃溪。昔年詩裏也尋伊，扇兒隨蝶舞，躡過小橋西。
箋上幾痕幽夢，夢中那日晨曦。相逢未解問歸期，覺來風淡淡，池畔柳依依。
沁園春.題《子不語》
辛卯二月，購夏達《子不語》三冊，掩卷極愛。乃擬詞題之。
夢去來兮！星夜酣沈，蝶舞素箋。醉幽林岫色，氤氳深澗；明蟾光影，暈染雕欄。是魅靈耶？洪荒歌罷，行去無言身漸寒。隨小語，伴微風喁唱，一曲闌珊。
誰曾月滿詩肩？攜濁酒、吟哦臥廢園。任蛛絲蝠糞，慵眠窗閣；蒼苔亂草，掩映殘垣。往日煙銷，朦朧舊跡，可有狐仙宿遠山？憑吊麽？怕怨歌亙古，時觸心弦。
一萼紅
望天西，任晚霞勾勒，踽踽夕陽歸。荒野無垠，羸生秋草，飄搖思抵風摧。簇一線、塵囂古道，瘞往者、如夜噬餘暉。月冷雲梢，欹窗對影，置酒風微。
不過蛩鳴敗壁，使年年邇此，難扼心悲。細雨侵晨，商飆寒梧，古來多少羈縻。總思量、楓橋孤客，亦如我、心系別離時？撫卷清真有問：良夜何其？
高陽臺
行過長街，黃昏深巷，幾痕薄霧風煙。忘卻何時，相逢不過擦肩。清歌驚碎朦朧雨，攏紅裙、蝶步翩躚。似重來、苔染莓牆，草浸春寒。
夜闌獨臥孤燈畔，但風聲蕭瑟，問語梁間。紫燕歸巢，棲香應自安眠。殘宵聽雨難成夢，擬題詩，擲筆無言。鎖閑窗、怕被輕絲，濕了紅箋。
木蘭花.玉簫
長亭何日說分付，遊子薄情容易去。去時執手定歸期，恨別八年春幾度。
夜闌夢把離人遇，目斷飛鴻桃葉渡。韋郎宴上管弦聲，曾到玉簫空死處。
多麗.賦元宵
話春寒，卷簾意興闌珊。送斜陽、風吹薄暮，遠山蕭瑟無言。漸疏星，朦朧醉眼；待素月，輝映中天。倦數街燈，懶聽笑語，仿徨無計過西園。卻驚起、花開千樹，稚子鬧聲喧。仍垂首，只餘身冷，只恨衣單。
但歸來、歡歌未散，月色猶自娟娟。對夜深，尊前燭影；登小樓，愁上眉彎。星雨流光，管弦樂舞，囂塵與我更無關。恍何處、那年舊曲，幽恨黯相傳。銷魂也，聲聲淒楚，句句團圓。
三犯渡江雲
那關飛柳絮？臨風癡立，心懶意躊躇。獨行池閣下，問訊梁間，紫燕影都無。年前夢裏，暗許我、相索音書。總悶思、可因路遠，未覓得歸途？
何如？憑詩縱酒，莫問相思，但聽風和雨。卻怎堪、由來醉醒，愈覺身孤。休憐歲歲春歸去，春去若、雲卷雲舒。憐日久，不曾遇見當初。
菩薩蠻
檀香幻作輕煙舞，紅箋寄與三春雨。燈下意難收，雲梢月似鉤。
夜闌還少睡，夢醒終無味。默默立風前，槐花披上肩。
虞美人
夢闌未把離人遇，霧滿長亭路。階前晚景不如初，一任夜風吹亂幾行書。
去時多少殘春淚，豈止桃花墜？個中字字損愁腸，人道灞橋煙柳已飄黃。
點絳唇.七夕
故事酣眠，街燈冷漠風蕭索。少時渾噩。曾羨千年約。
注腳悲涼，故夢終斑駁。星閃爍。隔窗閑踱。不見離巢鵲。
攤破浣溪沙
細雨連綿又早春,而今寂寞久為鄰。筆底當年初相遇,亦黃昏?
紫夜淒燃詩裡字,紅箋冷覆夢之塵。淚滴有時悄融去,了無痕。
高陽臺
亂雪殘洇，樓陰一罅，羈縻風語聲聲。寒霧縈肩，莓磚鋪徑逢迎。緩歌未許驚岑寂，蛻幽霜、觸地輕靈。與誰聽？月正西垂，客子伶仃。
還將瘦夢沈詩底，待冬陽清泫，漾染分明。檢點從來，唯餘刺骨淒零。毫端慳澀無從寄，字卑微、片紙難憑。幸韶光、靜謐初心，每嚼微酲。
醉吟商
夢可重來？夜罅月痕新裂。碎冰成屑。
綴作星明滅。漫寫當時輕別。流雲一頁。
臨江仙
慵枕一年心事，黯聽雨腳初酲。夢痕迸碎起春霆。浮煙擁世界，墀下潛長鯨。
海草癡纏舊跡，蒼苔淺吻曾經。誰人守望夜迷冥？礁寒潮未老，燈塔語空靈。
金人捧露盤.山鬼
夜空靈，風苦寂，珮環鳴。罥冷岫、蔓葛青青。前塵遠徑，月幽深、曾照影娉婷？溯洄陳跡，卻難尋、赤豹紋旌。
幽篁冷，醒無跡；燈綽約，正銷凝。掩枕側、愁思牽縈。緣慳一夢，怕明朝、心不過長亭。影斜寒壁，剩舊詞、說與曾經。
減字木蘭花
撫之深痛，遍數從來都一夢。詭夜悠長，雨浸心魂共結霜。
寒燈黯舞，紙上當時無所語。照見侵晨，似有車聲過往頻。
傷春怨
夏夜兮遼廓。炬火輕縈城郭。伏枕備蕭條，醉也沈淪難確。
夢回人成昨。燭影恣歡謔。七月未成詩，與記憶，同斑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