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下着雨，领导们要悄悄离开会场。

我多问了一句，我要不要一起来？领导说，你也一起来吧。

于是一路走到办公室。他们在前，我在后。雨淅沥沥，湿哒哒，打湿了衣服，淋湿了心。

好不容易有一次意外的逃脱“大会”的机会，还是“官方授权”，心里本应有种闯关冒险式的小小快感，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事实上，我紧张极了。学生犯错，责任有一半在老师。自从上次听到X背后对我的评价后，连主动沟通都变得困难起来。可是不沟通又不行，只能怂怂地跟在他们之后。他们打伞，我把衣服后的帽子盖上。头发丝披着，遮住了双眼，似乎这样做，能带来些安全感。

我还在门口冷冷地徘徊，L说，诶？怎么在外面站着呀？快进来！

我这才怂怂地走进房间，找到沙发，慢慢地坐下。觉得不妥，又起了身。还是觉得不妥，最后又坐了下来。沙发上有一只黄色的毛绒草泥马，拿起来看看，突然意识到自己“成年人”的身份，又把它放了下来。

“今天下雨，路上堵车，不用催。”

我们讨论了下处分的决定，把打印纸装进了档案袋。一会儿，郭爸的电话来了。原来他开错了车，开到了另一个校区。奚似乎悄悄叹了口气，唉，又是我的工作没到位。下次在cita前一天，不仅要确认时间，还要确认好地点。我真的是太弱了，对变化的感知能力只限于自己，而常常总忘了别人。

可奚已经开始着手思考下一步。果然是leader，他似乎从不为境况而烦忧或困扰，总是比我先考虑一步，多考虑一点。他站起身，迅速给黄杨路的门卫打了个电话。“车停黄杨路吧，明月路不能停车。”于是，我们再次转场。淋着雨，跑道主楼。

紧张又局促的感觉又回来了。明明是学生做错了事，我却比学生还紧张，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拜托，你是老师诶，是个成年人，不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可我真的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家长。

我跑到门卫室，两个人正瑟瑟缩缩地在那里和门卫纠缠不清。

“你是哪儿的？”

“我是金港高中部的老师，我们奚老师找学生家长有点事。”

“哪个奚老师，我不知道。”门卫的不耐烦，无论对学生、学生家长，还是新来的小老师，都是一样：“出示证件，他证件没带，不能换门牌啊。”

他站在那里，脸上露出一丝愁绪。一开始，我还疑惑他为何不径直去车里拿证件。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年轻小伙子小步跑来，给他递来黑色的钱包。

哦，果然是家里有矿，生活这么安逸，当然不用学习。我心里小小羡慕了一下，可随即又回复到那种苦闷的、愁怨的学业后进生状态。

我领着他们走上二楼。走进自动门，奚在前台用黑笔签了字，我们大家便一同走进校长办公室里的会议室。先是奚，再是L和X，接着我，最后是郭爸和郭。一开始我想坐在郭那侧的桌子，毕竟人少，看着对称嘛。可思虑了一下，还是坐回了芦的身边。现在，我的立场是学校。

真是特殊待遇了，上一次来这里，还是W校长的面试。在那次面试时，W问起我高中的困苦，我哭了。一位美丽的女领导递来纸巾。那段学业的困苦已经过去了好久好久，可一切会唤起紧张感的氛围和环境，总能让人印象深刻。于是，在这件小小的办公室里，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凝滞感又回来了。

坐下谈心。奚先是强调了一下这件事的严重性，讲了一下处理的后果。郭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点点头，眼神涣散。然后我想起奚的叮嘱，要关注下郭的神情。

于是我又看了看郭，他的脸上只写满了自卑。明明是一个家里暴有钱，穿着光鲜亮丽的孩子，应该享受着众人的瞩目，吸引着小女孩们的仰慕，可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任何光彩。

讲完了程序性的内容后，奚又温和地说，我们有问题，可以坐下来谈。平和的老师很好沟通，可以心平气和面对面地讲道理。X又补充，关于G不去上课的问题，如果有困难，可以跟领导、跟班主任说。

谈话的最后，奚问他，你有没有问题？我们都可以坐下来聊。

郭爸沉吟了许久，办公室里，弥漫着窒息的沉默。每一秒钟，都仿佛是一个世纪。可所有人都在耐心地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

过了大概是三分钟或者是五分钟，这位闷闷的父亲终于调整好了情绪：“这件事首先是我不好。我工作压力大，经常抽烟来解闷。这件事或许给小孩带来了不好的榜样。我承认，最近，我们和孩子的沟通出了些问题。XX的老师都非常好，都是可以讲道理的地方，我们也能感受到。但我相信，G能够自己认识到错误并且改正。”男儿有泪不轻弹。太久以来，太多时候，我们赋予了男性太多的形象意义。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眼泪。而郭则像个闷闷的小孩，呆呆地傻坐在那里。

他知道错了吗？他知道这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或许他知道，或许他懵懵懂懂，又或许……他的心里有些小小的叛逆和不屑。但我相信，或许至少能领会10%。

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穿着浮夸华丽衣服的他，只是在用外表的成熟，掩盖内心的那个小孩而已。纵然行为如此成熟化，纵然购买力强大，纵然以抽烟、逛展等种种消费主义的符号标志着自己的叛逆和成年，可他的内心，却仍不过是个17、18岁的小孩啊。他比我们脆弱得多，幼稚得多。我们比他们大了整整十岁。可不能用这多吃的十年饭的权力，去压迫他们呀。

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和他从事同一行业，所以我当然知道，这位父亲每天面对的，都是怎样的男人，怎样的年轻小伙子和大人。我也知道，他面对着怎样的工作压力，和怎样繁多的、无法推开的事务。如果不是立场，我甚至愿意过度共情。

奚去复印违纪单。徐喊我跟着奚一起出去。奚拿起复印好的纸，对我说，多关心关心这孩子，他的父亲还算是好说话的，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家长。你看，一个中年男人，事业有成，应该是挺开心的事，刚才却那个样子。

我懂我懂我都懂，我什么都懂。他所经历的一切，我全都经历过一遍。唯一的不同，只是他看起来比我光鲜那么一点点而已。

我送他们到学校门卫。雨很大，可这次，我连伞都不再需要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勇敢了那么一点点。

我记起W说，刚入职时她写了很多总结，可后来就再也不需要了。

我还记起H说，刚接触这一行业时，她也曾经被种种现象所感动，可工作三年后，就习以为常了。

我想起那天Z同学考试写的作文，写自己寄人篱下“屋漏偏逢连夜雨”的孤独和悲惨，也曾默默流泪。

奚说，你平时多关心关心他，他家长还是蛮好说话的。

关心。可什么是关心呢？

周五晚上TMC分享会的任务在紧迫地催促着我。我默默地、羞愧地低下了头。

对于我而言，太久以来，我太关注个人的成长，什么自身变优秀、变强大，什么要做到行业顶尖TOP1%；却忘了“优秀”这一定义其中的一个变量，是与他人的互动。

什么“带着他人变优秀”，不应当仅仅是个体的优秀而吸引到他人，不应当仅仅是“你若盛开，清风自来”。

我进行了深刻的反省，决定认真做一个“善于关心”的人。也许这将牺牲我一部分的私人时间，牺牲那些玩耍的、娱乐的时间；可那又怎样？反正时间不是在这里浪费，就是在那里浪费的。

“关心”也是一门艺术，一门要学的艺术。奚在这点上做的不错；而我，却还有好多要向他学习。

下学期要多关心他们，而不是拂照式的，完成任务式的关心。

也许这样会拖慢我“变得优秀”的进度吧。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我们大概率要变成普通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