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捡麦穗
文:金玉良然
最近读了诺奖得主莫大师关于捡麦穗的故事,看到评论区不少读者对文中的情节持有异议,更有甚者上纲上线,火力全开,抨击言词十分激烈。我与莫大师是同龄人,亲历过那个大集体生活年代,捡麦穗的活我也不止一次地干过,只是我与莫同省不同县,他家乡高密,我生于莱西。莱西这片管复收麦子叫拾麦子或捡麦子,不叫捡麦穗。再说当时的形势是,上级下发红头文件部署大政方针,地方领导制定各地条条框框,因此对莫所述其母捡麦穗被搧耳光,以致跌倒在地嘴角流血一事是实是谎不敢妄加评说。我只想讲一下发生在我身上关于拾麦子的一段真实故事,请读君对照比较一下
我七岁上学,是上世纪六十年代。那阵子搞集体经营模式,被后人称之为“吃大锅饭”。当时农村生活普遍比较困难,物资相对匮乏,不过吃穿问题基本解决,当然喽可不能与现在相比。至于说吃煤块充饥,十几岁半拉小伙子没裤子穿,纯属谣言,光着屁股上小学更是天方异谈,滑天下之大稽。
当年的乡镇称人民公社,村庄叫生产大队,大队下辖几个小队,村里所有土地分由小队管理使用,且以小队为核算单位,夏秋两季按劳计酬分配钱粮到各户人头。那时全面实行集体化,农田是农民的命根子,当然也不例外。农民被拢在一起劳动,一年到头闲不着,麦收季节最忙,各级领导要求劳动力必须全员出勤,不然将受到相应处罚,比如:扣工分,开全民大会点名批评,严重者也有被揪出批斗的。那年头还没有什么收割机类大型农机具,一个生产队几百亩小麦,全靠镰刀一把把割起,打成小捆车装拉回场院晒干脱粒。你想啊,人多手杂能不掉麦吗?回收掉在地里麦子这活叫搞复收,各级领导反复强调颗粒归仓,寸草归垛(麦秸草是重要牲畜饲草,也是烧锅做饭的重要燃料。)。复收是断然要搞的,如果忙得实在抽不出人员随收随捡,队委会便会挑选人手执勤(当地话叫看坡),像流动哨似的看守麦茬地,防止被外人捡走。交待过了时代背景,下面挑一段我拾麦子的故事讲与您听
当年我家兄妹八人,只有老爹和大哥二人挣工分(工分:计筹虚拟单位),进饷少,耗费多,生活之窘迫可想而知。为了一大家人能够生存下去,母亲绞尽脑汁,精打细算,充分调动家庭每个成员之潜能。那些年学校通行一年三假期:麦假,秋假和寒假。话说我十二岁那年放了麦假,母亲让哥哥们按要求去生产队参加收麦子,把我留下来,说这大忙季谁也不许闲着,你出去拾麦子,拾两斤小麦比挣一天工分划算。我不大情愿,母亲看出苗头,便从圆斗里掏出个巴掌大小火烧装我衣兜里,嘱咐我饿了垫巴垫巴。我知道妈妈这是搞物质刺激,因为一年到头轻易吃不上麦面干粮,有了它抬麦有动力。看着金灿灿的火烧,我咽了口口水,捞起根细绳扎在腰间,高高兴兴出了家门。刚走不几步,母亲扯着嗓门喊;记着哈,别去没“放坡”的地,被“看坡”的捉着可不是闹着玩的。母亲所说“放了坡的地”,就是指搞完复收解除管控的麦田。我没多想,随口应了声便加快了脚步。我想趁早晌凉快拾够两斤麦子,早早回来与伙伴们玩耍。三夏大忙季节,田野里人头攒动,社员们蹲在麦地里斜排成一行行雁阵,只见镰刀飞舞,银光闪闪,你追我赶,累得个个满脸通红,汗流浃背。领头的是队长,他不但要割麦在先,还要负责检查众人茬子高矮,掉麦多少等质量问题,时不时地听见他吼上几嗓子。嗨!那热火朝天,奋勇争先的壮观场面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的人们,为了摆脱贫穷落后面貌,听毛主席话,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力量无限。现在说起,似乎令人难以相信。
我边看边转悠着寻找没人看守的麦地,转了大半天才拾了两匝匝麦子。我琢磨这样下去,到晌天也拾不上两斤麦呀,咋办?我心里焦急,四处张望,发现西北面那片地里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弯着腰拾麦,看动作那边掉的麦子不老少,顿时有了主意。我甩开膀子一溜烟跑了过来,搭眼一瞅果然麦子多,不由心头欢喜,不管不顾地拾起来。约摸拾了半小时,十几匝麦子到手,也累出一身汗来,便解下腰间麻绳,将拾来的麦子一把把摆弄齐乎,捆巴结实,用力猛地往肩后一甩,麦捆应声落上后背。虽说麦芒扎透汗衫又疼又刺挠,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这些麦子可不止打两斤净麦。我背着麦捆边走边哼起语录歌曲: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正在兴头上呢,愣不丁身后响起一声炸雷:站住,把麦子放下!声到人到手到,我还没明白咋回事,连人带麦已差点被提溜起来,接着一只大手往下一摁,我那里还抗得住,一屁股墩在了地上,吓得我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了。我惊恐地回头瞄一眼来者,只见他三十上下岁,身材魁梧,貌相凶悍,两只不大的眼睛射出尖锐的光线,慑人魂魄。他嘴角挂白沫,手指剜着我前额凶道:哪村野小子,跑俺村来偷麦子,胆肥了!本来我被他吓得差点尿裤子,大气不敢喘一口,可听他把偷麦子罪名按在我头上,登时怒火中烧,胆子也大了,大声怼道:谁偷你家麦了?麦子是我捡来的!
好啊,你小子真有种,还敢顶嘴!说着一把将我揪起,指着地那边几个捡麦妇女说:你瞧瞧,我们队没搞完复收,坡没放,你进来捡算不算偷?我头一昂。脖子一拧:不算!你没告诉我没放坡,错在你!听了这话,不料那家伙愣怔片刻,继而微微点点下颌“吃吃”笑出了声:嘿嘿,我算看出来了,你小子还是个杠头!我翻白眼反击他。他慢慢收起笑脸,问我哪个村的,我怕告诉他,他去告俺老师,那样我这班干部还咋面对老师同学?我急中生智,不答反问他:你是哪个村的?
好啊,小子反问起老子来了。跟我走,去了你便知道我是那个村的了。说着拽住我胳膊…
我们村的土地毗邻五六个村,地界犬牙交错,我一个十几岁玩童哪里弄得清那块地是那个村的。我一看他真要带我往西北走,壮着胆子问,大哥哥你是葛家疃的吧?他瞥我一眼,两只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我是啊,你呢?
我拿定主意,任他咋地也不告诉他我们村名。于是继续把话茬往他身上拉,我说:你看哈,我姥娘(姥姥)门就是葛家疃,亲戚道里的,你就放了我。他小眼睛紧盯着审视我:你小子还挺滑头。然后问:你姥爷是谁?报上名来。
这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去世早,那会还没我呢。不过我三个舅舅名字我都知道。
三个舅舅?说来听听。
我一一道出三个舅舅名讳,再看他脸上表情,比先前和善友好多了,而且有点神秘感。他思忖片刻,然后小声说:小子记住喽,回家跟你妈就说,你是被XX逮着的;然后向我施个眼色,便转身撒尿去了。我立马领悟了他的用意,二话不说,背起麦捆撒腿就跑…
等我跑出葛家疃地界,震天的喊叫声传了过来:站住站住!你龟孙子欺负老子瘸…,我甩头一看,见他果真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怪我之前慌里慌张没留意,早知他瘸直接跑掉得了。等地里那几个拾麦人听到吆喝赶过来,再向瘸子X问明缘由,我已跑进我们大队地界。越界抓人是村之间大忌,因此他们只能干瞪眼。这时我这才松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这时一个大大问号爬上心头:“瘸子Ⅹ”咋听我提起三个舅舅就把我给放了呢?
回到家不大一会,母亲也放工回家做饭,见我拾回这么多麦子高兴得直夸我。我把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一遍,母亲听后嘻嘻笑道:孩子,你今儿运气好,碰上了亲戚,不然就麻烦大了。我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说:那个自称“瘸子Ⅹ”,跟你三舅至小相好,人家是看在你舅面子偷偷放了你。以后可不兴再干这种事,传到你姥娘门给舅舅们丢脸,叫我面对他们也没话说。孩子,咱人穷志不能短,好好学能耐长志气,像你三个舅舅有出息,走到哪都让人瞧得起。是啊,记得母亲一直以她的三个弟弟为骄傲,每每提起他们,她都会眉飞色舞,自信满满。今儿又对我叨鼓起来:大舅抗美援朝干部,回国后转业到林业局工作…,二舅多年在大队从事会记…,三舅正连级,现服役于黑龙江中苏边界…。听着母亲饱含深情与自豪的讲述,心头荡起幸福的涟漪,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做一个诚实、受人尊敬的人。我突发奇想,把麦子送回葛家瞳村,免得丢了舅舅们家的人。我把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欣慰地笑笑,说,你还小,这事不用你管,由我去打交道。不过你要记住,瘸子x可不是你叫的,也不能叫他大哥哥,他是长辈,你该喊他舅,我点了点头。到这会,我心里亮堂了,也歇过了乏,方才觉着肚子饿,伸手兜里去摸火烧,却摸个空,火烧不知多会弄丢了,不禁有点沮丧。
这事过去了半个多世纪,由于印象至深,至今回忆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许多细节都历历在目。
瘸子×舅舅一生未娶,前几年病死在养老院里了。那个年代,大力提倡一心为公,大公无私,可在我心目中,瘸子X舅舅是个公私分明,有原则又有人情味的好人。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