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我常为此自责,一个常来这儿吃晚饭的客人说,离开妻子,去和情人住在一起,事实上,并没有想象的轻松。我做了人们都能理解的、称为背叛的事,他们永远都有理由指责我。事实上,人们的确这样不公正对待我。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该如何抱怨自己酿的这杯苦酒呢?我常常怀着心事,在傍晚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如果是下过雨以后,就更好了,空气新鲜,洗掉了人类在这儿居住、生活的味道,肮脏的、发着啤酒似的蒸馏味儿,我期待着遇到一个新的女性,然后再次背叛我的情人。
生活是苦涩的,客人继续在那儿说道,他叫了很多瓶啤酒。我常常对这个饱受生活折磨的人充满同情,甚至偶尔会萌生出劝他少喝点啤酒的打算。我这儿的啤酒味道一点都不地道,但胜在廉价。他如果肯多出一点儿钱,我愿意到别的饭店给他带回来更好的酒。不过,他从未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愿意,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那些劣质的啤酒,就像品尝生活的苦酒一样。
曾经妻子令我感到窒息,客人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她的语言、情绪、面容,其实,面容在夫妻共同生活多年以后,倒变得非常次要了,人人都有自己的可爱之处,最美的女人和一般的女人身上可爱的地方同样之多。妻子令我感到窒息,或许在于我无法容忍她掌握的语言和情绪的系统。人人都掌握着这么一套系统,像是一个媒介,世界通过它将自己的实在和欲望强加到你身上。或许我真正无法容忍的是,这个世界投映在妻子身上的欲望和实在。妻子是无辜的,她不过是一个弱小的女人,没有什么力量,面对世界的暴力她只好缴械投降。也许我厌恶的根本一点是在于这种懦弱和不敢反抗,世界把我的妻子变成了它的牺牲。我只好转头投进情人的怀里。
但在那儿,我却常常对妻子念念不忘。我担心她被世界吞噬地更加凶猛,毕竟我抛弃了她,谁都能够想象得到这个事实对我那可怜的妻子有多难以接受。我常常躺在情人的怀里哭泣,跟她诉说妻子带给我的种种不幸,抱怨她的一切,她的容貌、声音以及做饭有多么难吃。情人为此常常安慰我,说她一个人住也许会更好,说不定她的厌烦正是由于我的存在带来的,如今我这样一离开她,也许她表面上碍于朋友和亲戚的同情,会装作悲伤,心碎地大声哭喊,但说不定内心却感到一种安慰,因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打扰她了。她可以安安稳稳地睡着在黑夜里,不必被身旁的人的体味儿臭到,她可以少做一些家务,因为一个人在家里来回走动总比两个人在那儿生活制造的垃圾和麻烦要更少一点,她可以不必再随便发脾气了,因为这回真正能够承受她的抱怨的对象也离开了,她会收敛一点儿了。 但我对情人说的这些并不信任。她总是用温柔的谎言诱骗我。
我开口说道,不,你的情人没有骗你。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孤独地生活,比感到另一半不断地给自己带来烦恼的生活,更合适得多。我们常常误解这个世界,并且被这种误解越引导越深,总是乐意一劲儿闯到南墙,不肯悔改。即便我们早就明白这不是真实的,而是误解,是偏见。但我们太过于爱惜脸面,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感到脸红,因为那或许给看官们永远留下糟糕的印象,留下他们不断、幸灾乐祸地嘲笑我们的理由。为此我们常常不乐意悔改,不肯做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你们男人来说,随时承认自己的错误都是被允许的,甚至是可贵的,人们乐于看到你们做这种类似英雄的壮举。但这放在我们身上就不合适了,人们对我们不那么包容,甚至过于吹毛求疵,好像我们是一件已经完成的商品,不是个有灵魂的人,最初显现在身上的实在和个性就能概括地定性我们的一生了。 恰恰现在,我该给她一点儿时间,客人说道,让她生活的轮子缓慢转动,甚至停下。她将有机会拨动被引导的对世界和自己的误解。她的生活里不会再有我这样一个多余的观众,她将意识到自己站在人生舞台之上的表演只为自己一人,她将有时间反思,有机会停下,有机会改变方向。不过,也许,我们对她的设想太好了,而实际上,妻子将沉陷于我离开以后带给她的悲伤里,使自己的生活破产。
客人喝完最后一瓶啤酒,准备离开,我叫住了他,那你的情人呢,你刚刚提到要背叛你的情人,你要离开她吗?
不,我也不清楚,客人说道,我只是期待着遇到一个新的女性,然后投入到新的生活之中。这对于情人来说,并不算是背叛,我想,因为终究,即使是现在,我们住在一起,但也仍是往日的情人关系。这种关系对双方都没有特别的约束力,我任何时候都能够回到妻子身边,或是到新的女性那儿去。这不算是背叛。
不管怎么说,这对情人、妻子都过于残忍,我说道,没有一个女人愿意被男人抛弃的,这涉及自尊,会让她们感到你好像在羞辱她们。
但是,一开始,客人说道,她们爱上我的原因,就是在于我随时能离开她们。这让她们的占有欲没有得逞,不得不花费大量精力在我身上。即使一开始没有那么爱我,却也因为想方设法把我留在身边浪费了她们大量时间和精力,而更对我爱得更深。你也许想说,我不值得她们这样对待,不,我值得,凭着我脸,我的声音,走路方式,掌握的属于自己的一套语言和情绪系统,我的确值得她们过分地爱我。但我常常对此说不出的厌倦,也许心地还是希望她们多少不那么爱我,看重我,有时候,我也很希望自己做一个穿了隐身衣的人,在人群中出现时,不让她们很快发现我,拿热辣辣的目光盯着我。也许我离开妻子,还有一点是由于她给我的爱更多,使我习惯于她的爱,从而让我慢慢地丧失掉讨别的女人欢心的手段。这是种危险的关系,我不得不中断它,但恰恰,我曾实实在在地爱过她,因而她确实令我念念不忘。更主要的是,抛弃妻子不符合我的道德,这样的背叛不符合我的道德,这件事情说起来,不是带来悲伤,就是带来羞愧。我并不想给她以这样沉重的痛苦,也不愿听到别人提起我,竟然抛弃妻子,和情人住到一起,脸上现出鄙视的微笑。但背叛一开口,也许谁都没有力量拦下了,也许,我慢慢会恢复对生活的信心,对曾经漂浮在心口上的道德不屑一顾,继续我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