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根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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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根的流浪人》是木心写米兰·昆德拉的散文,收录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
木心(1927年2月14日—2011年12月21日),是中国当代诗人、作家、画家。多部著作已出版。1927年生于浙江桐乡乌镇东栅。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1982年定居纽约。2011年12月21日逝世于故乡乌镇,享年84岁。
他是一个典型的艺术知识分子, 精通文学,绘画,音乐,历史,诗词等。他悠游在莎士比亚、福楼拜、尼采、达芬奇、范宽、郭熙的山水间。我们无法用单一的艺术家身分来认定他。
美国的顶尖艺术史学术界在2000年,早已注意到这一位独特的孤寂艺术精英。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惟一 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主办的《文学无国界》(Words Without Borders)网站,木心拥有众多忠实读者。
他的画作被大英博物馆收藏,是20世纪的中国画家中第一位有作品被该馆收藏的。
著名画家陈丹青十分推崇他:“木心先生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
他解释木心的名字起源于“木铎之心”,是佛语说法;在木心先生讲述《文学回忆录》也称起源于佛教的“木铎之心”(由他的弟子陈丹青书稿整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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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根的流浪人》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捷克小说家,1929年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布尔诺。自1975年起,在法国定居。长篇小说《玩笑》《生活在别处》《告别圆舞曲》《笑忘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不朽》,以及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是以作者母语捷克文写成。而他的长篇小说《慢》《身份》和《无知》,随笔集《小说的艺术》《被背叛的遗嘱》《帷幕》以及新作《相遇》则是以法文写成。《雅克和他的主人》系作者戏剧代表作。他曾多次获得国际文学奖,并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
一个“流浪人”是这样写另外一个“流浪人”的。
有个捷克人,申请移民签证,官员问:
“你打算到哪里去?”
“哪儿都行。”
官员给了他一个地球仪:
“自己挑吧!”
他看了看,慢慢转了转,对官员道:
“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
——Milan Kundera
地形宛如展翅蝙蝠的捷克斯洛伐克,原来是东西黩武君主所觊觎的美妙走廊,走来走去就不走了,把走廊充作历史实验室,其味无穷地细细试验极权主义的大纲小节,一切显得天长地久。
……
昆德拉头也不回地背离这五万五千平方英里的蝙蝠形故土——弃而不顾?唯其欲顾无术,毅然弃之,弃,才能顾,他算是弃而后顾吧,他。
木心何尝不是?
1982年木心离开中国到纽约自费留学,2006年回到自己出生的乌镇。
放逐与流亡,想想只不过是一回事,再想想觉得是两回事。移民,又是另一回事。入了别的国籍再回出生国,更是但丁、伏尔泰始料未及的现世轮回——“流亡作家”的命运大致如此:浪迹之初,抖擞劲写,不久或稍久,与身俱来的“主见”、“印象”、“块垒”、“浩然之气”消耗殆尽,只落得不期然而然的“绝笔”。有的还白发飘蓬地归了根。
……但事不尽然,本世纪上叶固多前述的惨例,下叶,却不乏后例的雅范:天空海阔,志足神旺,旧阅历得到了新印证,主体客体间的明视距离伸缩自若,层次的深化导发向度的扩展。这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昆德拉带根流浪,在法国已近十年,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迂腐的情结。
木心也带根流浪。在纽约,在世界。
昆德拉在法国不以为是异乡人,稚气盎然地认定捷克千载以来本是欧罗巴之一部分,这是自在的,那么捷克的现状岂非不自在了。所以他曾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此话总该由他说,说得兄弟们相视莫逆而笑。然后,他用捷克文写小说,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悉的文字来表现。流亡作家以中年去国者为佳,昆德拉的经验,想像全渊源于波西米亚、布拉格。
木心在纽约用中文写作,画中国画,用最熟悉的文字表现最熟悉的事物。
什么是“布拉格精神”?有直接的或间接的诠释吗?
《城堡》,《好兵帅克》,谅必就意味着这种精神。
说是对于现实的“特别感觉”(出奇的敏锐吧)。
说是持“普通人”的观点,站在下层,纵观历史(仰视的,倒过来的鸟瞰)。
说是“挑战性的纯朴”(如果作“纯朴的挑战性”呢,即原生的反弹力)。
又说所谓“布拉格精神”具有一种“善于刻画荒谬事物”的才华(那是多么可喜)。
又说还有一种“无限悲观的幽默”(那就真是可钦可爱之极了)
这些,谁说的?米兰•昆德拉,他几乎是在说自己。
木心是在写昆德拉,还是在写自己?
以“无限悲观的幽默”来对待,那是昆德拉私人的选择。所幸者“布拉格精神”非昆德拉之独具,亦非布拉格之特产,任何时代的任何地域,都有少数被逼成的强者,不得不以思索和批评来营构生活。当一代文学终于周纳为后世的历史信谳,迟是迟了,钟声不断,文学家免不了要担当文学以外的见证。如果灾难多得淹没了文学,那么文学便是“沉钟”。
……
文学家就此被逼而痛兼史学家,否则企待谁呢。
……
昆德拉知道暗里传阅手稿的年代绝不会造成文化昌盛期。一九六六年坦克滚进布拉格,捷克文学全部查禁,聋、哑、盲,捷克只存在于地图上,地球仪上,一块蝙蝠型的斑迹。
昆德拉看到的历史实验室是中欧:一个帝国的覆灭——几许小国的再生——民主——法西斯——德军的强占杀戮——苏军霸据、持异见者遭放逐——理想社会的一线希望——希望的熄灭——极权主义的恐怖统治——昆德拉熊兄弟们的决然去国……对于人,在这样的历史遭遇中活过来,而正在活下去的人,昆德拉看得发怔。人可以如此孜孜矻矻苟且营生,文学,比“人”更精炼强韧的“文学”,却窒息而死。
昆德拉毕竟经历过来,他看清幼稚无知是青年的宿命特征,黑白分明的道德观加上罗曼蒂克的情绪爆炸力,正好被极权的恐怖统治者充分利用,一代青年老去,另一代青年上来……极权主义没有年龄,就这样,总归是没有年龄的东西支配有年龄的东西。
奥国的Hermanu Broch 对昆德拉说了句悄悄话:“作家唯一的道德是知识。”听者一惊而笑,他想,然而怎样的文学作品才有存在的理由和价值?该是彰显人类的尚未昭露过的生命的那些篇章。“宣扬真理”,“呈示真理”,昆德拉以为文学家的能事是“呈示”不是“宣扬”——他算是冷静了,再冷静下去,便见“真理”只供“呈示”无可“宣扬”,唯有被呈示时是纯粹的、一经宣扬便变质的,才可能是真理。
……
所以,再冷静下去,悄悄话也将寂然无闻,不过这毕竟为时还早,文学家之间还有一惊而笑的机缘在。
木心说,古代,中世纪,近代,每个时代都能找到精神血统,艺术亲人。
昆德拉是不孤独的。带根流浪人,精神世界的漂泊者,在航程中前前后后总有所遇合。一个地球仪也够了。
—3—
木心14岁离开乌镇,辗转嘉兴、杭州、上
海等地,抗战胜利后以同等学力考入上海
美术专科学校,后参加并领导学生运动,
遭国民党政府通缉追捕而一度避难海外。因此,木心说:“如果我十四岁时有人称我
为流亡作家,那时会很高兴的。”他一生坎坷,受到诸多不公正的对待。
但是他从未停止写作。他在遭囚时仍偷偷用写“坦白书”的纸写文学手稿,正反面全部写满,字迹小如米粒,写出了洋洋几十万字的《狱中杂记》。或许,正像他所说的那样:“文学是可爱的。生活是好玩的。艺术是要有所牺性的。”
曾有人问木心:“可以说你是一位流亡作家吗?”
他回答:自己是“带根的流浪人”,枝叶茂盛
硕果累累。乡愁呢,总是有的。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既然是散步,无非是散散心,抑或见见世面而已,终究要回来的。既然是“带根的流浪人”,必将叶落归根。
木心的遗稿中有这样一句话:“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
亡到祖国,故乡。”更是表露了木心意欲归
根的心迹。
2006年9月,在陈丹青的陪同下,带根流浪的木心从纽约回到了故乡乌镇,在按他的设计图纸重建的孙家宅院(木心定名为“晚晴小筑”)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时光。
带根流浪的人,终于叶落归根。
《带根的流浪人》,木心写的是米兰·昆德拉,但更像是写自己。
而米兰·昆德拉带着根继续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