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在一座城市的最后一年
我是跟一大帮人一起去的,后来又跟一大帮人一起回来。
在广州的十年间,心境从高往低处慢慢泄露,犹如小时候春节买的那种印有各色好看图案的氢气球,还没到元宵,就渐渐蔫下去了。可是我始终找不出气到底是从哪里跑走的。
最后一年,我搬去了那座城市的一个小岛上。或许作为岛民,就可以隔绝城里的喧嚣,远离公司,就可以在下班乘坐地铁的路上,有充足的时间洗净一天的疲劳。
可是我还是需要一个人,也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我跟她说了一些没羞没臊的话,然后牵了她的手。而她,终究像暮色下拔地接天的栋栋高楼,离得越近,越望不见头。
自从有了“小蛮腰”,广州就成了一座没有白天的城市。
所有关于这里的城市广告,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夜色。所有关于这里的回忆,都有那组成奇妙几何形的霓虹灯作为背景。
好在“小蛮腰”的灯光不管多美,也照不到大学城。我隐居在此,也许就是为了看不到它,看不到它,或许就可以忘记自己身在一座特定的城市。
我住的地方,从属于一条小小的巷子。巷子的水泥板路凹凸不平,似乎几十年都从没铺好过,抑或是从一开始就刻意做成如此模样。街边几家快餐店,是我常常光顾的地方。
广州背负着美食城的盛誉,我却从没在这里品尝过所谓的美食。也许是因为这里的食物都不是亲生的:兰州拉面、沙县小吃、东北饺子、云南过桥米线、广西桂林米粉,就连西关烧腊,也漂浮着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随处可见的油腻。
唯有清晨六七点的早餐档口,多是本地人经营。他们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忙忙碌碌着,回过头又跟身边的人讲起粤语。工作和生活、亲人与路人,用语言的微妙切换截然分开。
虽然从那里买来的包子都很难吃,豆浆味儿则几乎与白糖水无异,可是看着他们那诚心诚意谋生的身影,竟让我在那一年间,也诚心诚意地关照着他们的生意。
那些没有固定摊点的经营者们,最烦恼的应该就是雨天。广州恰恰是一个阴晴不定的城市。
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的盛夏,不是烈日,就是暴雨。在我居住过的所有城市里,广州的雷雨天最多,而且与别的地方都不一样。它不屑于在光天化日的晴空下突然打个雷,广州是一位极讲究的古板绅士,每次打雷前,都必先将白天转换成黑夜,就像吃西餐前一定要小心地铺好餐巾布。
至于那场面有多吓人,我只觉得每一道闪电都是冲着我来的。
在那里走动久了,竟把店主们都混成了熟面孔。牌坊附近那家快餐店,店主是闽北人。他们一家三口,从福建跑来广州谋生。
老板很年轻,就三十岁出头的样子,浓眉大眼,性情乐观,模样颇似吴秀波。老板娘很胖,但明显不是天生的胖子,看得出生孩子之前是位大美人。
这一家子十分善良老实,顾客提出的诸如多加点饭多加点肉的要求,他们都会非常爽快地应一声“好嘞”。可惜店面的位置太偏,生意惨淡,只有少数几个固定食客。
后来常常见到老板大白天里眼圈却红红的,说是熬夜制作卤菜,看得人心生不忍。
坚持了不到半年,他们还是关门了。
这家店的快餐最合我口味,店主的性格我也很喜欢。只是天不遂人愿,老实而努力的生意人,却要面对倒闭的窘境。
我替他们感到难过,在人去店空的门口徘徊了一阵,还是走进了别家,感觉自己像个薄情的女人。丈夫死了,当天就改嫁。
新驻的这家,是一个窄而深的店面,格局有点像广州以前的竹筒屋。老板专职担任厨师,平时话很少,忙完了就一个人坐在店门口聊微信打电话。老板娘负责接待、服务、打荷等杂务,是个非常乐观外向的女人。
她给我的感觉,像是乡下那些成群结队在池塘边走来走去的大鹅,聒噪,但没有心机。
我在这一家吃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没有明显地域特色的家常菜,内容无非是炒个白菜,给两碗饭。没有任何拍照分享的价值,但是吃起来很踏实,心无旁骛,只是安静地享受一顿饭,以及用饭的时间。
店门正对着一间超市,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是店里就是有那么一个角落暂时是属于我的。我可以坐在那里,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也许就这么窥视着外头的熙熙攘攘,一直吃到地老天荒。
吃完饭,通常都会找个地方散散步,尤其是晚上。这一类的地方很多,首选是牌坊外的华师校园。
过去读书的时候,一听到“校外人士”,感觉就是带着危险与侵犯的不明物体。而当我恍然发现自己正以这么一个身份,走在别人家的校园里时,心里却没有了那种感觉。
相反的,倒有那么一点感动。
华师校园在最浪漫的季节里,会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玉兰香气。夜色下,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吹来,可是很真实,就好像那些教学楼与运动场,都带着这个味儿。
晚上七八点去的时候,遇见最多的是一小撮一小撮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他们大多手里夹着本书,沉默着迎面走来,分开一条路给我。那时候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我在下一盘棋,而他们恰好是站在身边的观棋者。他们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也不给我任何提示,在棋局未定之时,就已经走远了。
回头望去,朦胧的灯光将他们关进一间间教室。或许我的下一步棋还留在他们心里,可是我再也遇不到他们了。
离教学楼越来越远,人也愈发稀少。难得见到一两对情侣,也如被同极的磁场排斥一般,远远地走开。
晚上八点的校园,被路灯简单地分出明暗。我不断从夜色里走进灯光中,又从灯光中走进夜色。身后的影子像我的心情一样,努力躲避着黑暗,只在亮处显现。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有些记忆总像褪去尘封的棺木。
那时我也曾带她来这里散步,在某个并不特别的晚上。可是有了她的这座校园,却变得模糊而难以追忆。我记不得天空是怎样的颜色,也记不清路上见到怎样的人,甚至记不起当时是否也有熟悉的花香。
而当画面里微笑的蒙娜丽莎已经消失在我的生活中,身后的背景却没有为她留下清晰的空洞。它们迅速填满,似乎不感到遗憾。
之后不久,我就坐着一辆拥挤的大客车离开了那个小岛,也离开了广州。
坚固无比的“小蛮腰”在车窗前为我颤抖,我则在看不到它以后,将旅途做成一个混沌憋闷的梦。那一年的春节将至,我却已不是拽着氢气球的年纪。岁月让我匆匆忙忙地经过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始终是一首解释不完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