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与香烟

1.

他还记得，第一次到重庆，是和娟子在一起之后的那个假期。

那时候他大四，才开始实习，娟子比他小一岁，刚上大三。他们没有钱坐飞机，买了两张火车票，坐了一天一夜。

当火车在高山峡谷间穿梭时，娟子总是张着小嘴趴在窗口，连眼都舍不得眨，生怕错过了什么，她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高的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了娟子。

空荡荡的候机大厅里，坐着三五个和他一样的单身旅客，兴许也是来出差的吧，他这样想着。本以为到机场会堵车，进安检会排队，没想到今天特别顺利。

微信上弹出一条消息。是他到重庆以后，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子，网名叫玛格丽特。

她热爱旅行，喜欢莫扎特，痴迷于艺术史，她说玛格丽特·杜拉斯是她的偶像，有生之年想去伊斯坦布尔寻找真爱，希望死后能够把自己的名字留在艺术史上。

她从不在朋友圈发自己的照片，但是他觉得，这个独特而率性的女孩子，肯定是个美女。

和她聊天很有趣，既能谈人生谈理想，又能讲笑话说段子。

得知他在重庆出差，还给他安利了许多美味的小吃和值得去的景点。

她也在重庆，可是她不愿意见面，他感到很遗憾！

此时，周芸又发来了消息，他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什么兴趣了，只是勉强的应付着她多余的关心。

周芸是他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认识的，她喜欢穿着吊带裙在台子上唱歌，唱得不怎么样，胸也很平，可是感觉却很棒。

那天晚上，他们在酒店的房间里折腾了好几个小时，还被隔壁的房客投诉了。

第二天醒来，宿醉又纵欲的他，头晕得厉害，很难受，看着一丝不挂的躺在旁边的周芸，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他趴在马桶上认认真真的吐了一通，也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下，这个女人，他绝不想再看见。

距离登机还有3个小时，他百无聊赖的浏览着网页，希望时间能稍微过得快一点。

稀稀拉拉的大厅又多了几个人，他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个穿红色格子裙的短发女孩，她身形修长、凹凸有致，穿着一双拖鞋，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眼镜，低着头在看书。

他记得娟子也喜欢穿格子裙，她还喜欢接吻的时候抓着他的耳朵，想到这里他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喉结打了个滚，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跟娟子分开以后，他有过好几个短期的女人，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一个人面对漫长而寂静的夜，忍不住会想念娟子亲手做的菜，和经过她的巧手后带有香味的干净平整的衬衣。

他和娟子在一起五年，分分合合很多次，分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这次到了重庆，他莫名得想起了娟子。

特别是和周芸一夜风流的时候，他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娟子娇喘的身体和柔软的酥胸。

当那个穿红色格子裙的女孩起身去卫生间的时候，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像一株脱离尘土的绿植，他说不出是什么，却很享受她浑身散发的忧郁而恬静的美感。

灰蒙蒙的天空被着上了浓墨，天色越来越暗，距离登机只剩下1个小时。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她坐在一起呢？想到这里他开始兴奋起来。

然而，广播里传出的广播腔，让他的情绪迅速低落。

原本9点起飞的航班，要延迟到11点。

2.

她绝望的看着登机口，期待广播再次响起，带她离开这个糟糕的地方。

手机电量在三个小时前就变成了红色，她调整为飞行模式，除了看一下时间，尽量不再使用它。

她尽量把眼睛停留在书上，吃力的啃着书中的汉字，事实上，她如此勉强，心思一刻也没有放在书上。

航班延误，让她变得更加糟糕，情绪几近崩溃，如果此时，再加上一根稻草，她就会泪如雨下，生不如死了。

她频繁抬头看向登机口，想从工作人员的行为和脸色中看到一些希望。

候机厅已经坐满了人，大家都很焦躁，时而走到登机口询问，时而骂骂咧咧的走向卫生间，抱着孩子的妇女心力交瘁的安慰哭啼的婴儿，带着女朋友的男人不耐烦的忍受女人的娇嗔。

只有她一言不发，大多数时间都埋着头，勉强自己去啃那冰冷的汉字，好让自己不至于因胡思乱想而继续崩溃。

她不是一个爱学习的姑娘，以前她也曾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在她与别人分享自己的秘密而多次被人出卖后，她明白世上没有永远的朋友，她需要把秘密都藏起来。

她有着比同龄人更加丰富的经历，更加成熟的心事，她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就是书。大家都觉得她是个怪人，只有自己明白，书才是她唯一的慰藉。

又过去了一个小时，人们发现，焦躁也没有意义，于是又默契得安静了下来。大人小孩都依偎在一起打瞌睡，广播里依旧时不时传出有航班延误的消息，这样一来大家心理倒是平衡了许多。

季风气候的雨季里，下雨确是常事，她讨厌雨季，从小就讨厌下雨的天气，空气和床单都很潮湿，院子里和路上泥泞不堪，脏兮兮的，嗯，她从小就是个有洁癖的姑娘。

登机口终于有了动静，不知道什么时候工作人员已经回到岗位上，好像是飞机到了。

人们纷纷从瞌睡中清醒过来，寂静的候机厅又沸腾起来，有的已经迫不及待的开始排队。

她松了一口气，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

此时已经深夜11点了，也许是下雨的缘故，候机厅内温度非常低，只穿了一件红色格子裙的她，毛孔已经冻得揪成一团，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脸色十分苍白，她在卫生间补了一下口红，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开始排队。

她站在最后一个，看着长长的队伍，她的心早已飞到温暖的机舱内，只是身体还不得已留在冰冷的灯光下。

机舱不大，一排只有六个座位，不知道是空间小还是灯光暗的缘故，一踏进去就感到特别温暖，她穿过狭长的过道，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当乘务人员拿着毛毯路过她身旁时，她眼巴巴的看着，对方立刻会意，友好的递给她一条毛毯。

裹上毛毯，毛孔立刻舒展了，浑身的血液和筋骨都舒展了，她困极了，没等到机舱关上灯，就闭上了眼睛。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身体才提示她，飞机开始滑行。

雨特别大，稀里哗啦的拍打着机翼，像拍在她的心上一样，她开始担心飞机能不能准时到达。

她已经独自飞过许多城市了，然而，当飞机跃上空中，慢慢上升的时候，她依旧像第一次坐飞机一样感到恐惧，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她生怕心被自己吐了出来，惊惧之余，也觉得很刺激。

就像爱情，受过许多的伤，流过许多的泪，熬过无数的夜，她依旧会心动，会期盼，会不知所措，会日夜不安。她总是像第一次心动一样去喜欢某个男人，又总是像第一次失败一样绝望的哭泣，她是个可怜的姑娘。

机舱内的灯再次亮起，乘务人员收走了所有人的毛毯，她被迫从温暖的沉睡中醒来，得知飞机并没有到达，而是即将迫降到其他机场，机舱内的人再次沸腾起来。

乘务人员一再表示歉意，因为航空管制，飞机不能抵达目的地，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只能暂时降落。

所有人都被赶下了飞机，她站在机舱口，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耳边是稀里哗啦的雨声，她抱着双臂，弯着腰，小心翼翼的走下长梯，走进雨夜里。

地面已有积水，打湿了她的脚，她心里立刻泛起一阵恶心，像有千万只虫子爬上脚背一般令她作呕。

这里是重庆湖北交界的山区，机场很小，她隐约可以看见机场周围的栏杆，整个机场只有一个登机口，所谓的候机厅也不过只有一个几十平见方，格局和火车站的候车厅差不多。

小小的候机厅本来就已经有许多人，这一瞬间，就被塞满了，她没有找到座位，只好先站着。

尽管候机厅和飞机之间只有二十多米的距离，雨水还是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裙子，她站在角落里，眼泪悄悄流了下来。

3.

从排队登机开始，他就没有看见那个穿红色格子裙的女孩。他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最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瑟瑟发抖的她。

他没有上前搭讪，一是他屁股底下这个座位来之不易，二是他不想太刻意。

此时是凌晨，温度非常低，候机厅虽然小，却格外的冷，他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一个个全都取出外套裹了起来，东倒西歪的开始打瞌睡。

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是睡不着的，只好打开微信，打发时间。

玛格丽特依旧不在线，周芸的消息倒是有好几条。

他有些烦躁，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唯有期待飞机快点起飞。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在候机厅内四处走动，他猜可能是在寻找座位。后来，她走到他旁边时，他才知道她想找人借充电器，可惜他也帮不了。

后来，她好像找安检的工作人员帮忙充上了电。

他一直在观察她，她看起来很平静，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或许也可以说是不屑一顾。

她的五官很秀气，脖子很长，锁骨很性感，他被她丰满的胸部和盈盈一握的腰肢所吸引，下身忍不住躁动了一下。可是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丝柔情与妩媚，她冷漠极了，脸色苍白，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却又什么也没有看。他猜她可能是冻坏了，一直抱着双臂。

他打了几把游戏之后，发现她已经在安检附近的塑料凳子上坐下了。

他感到很煎熬，多年前，他也曾熬过这样的夜。

那一年，娟子24岁生日，他们买了机票去香格里拉，那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去旅行，娟子特别开心。归程时，飞机晚点，香格里拉的夜晚温度接近0℃，他们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薄外套，在机场冻得瑟瑟发抖，娟子依偎在他怀里，就不觉得冷了。

此刻，他一个人，又一次想起那个把第一次给了自己的娟子。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浑身颤抖，却义无反顾得抱着他，死都不知道躲。他不是没有想过给她更好的生活，一辈子照顾她，可是时间长了，除了亏欠和愧疚，他没有什么感觉了。

最后一次分手，是在五个月前，娟子说，她马上27岁了，该结婚了。

当时他很难过，可他难过的不是分手，而是他还不能结婚，因为他还买不起房子。

他知道，未来他还会遇到很多女人，他不必着急结婚。婚姻不一定是证明男人能力的方式，征服女人会比战胜婚姻简单得多。

和娟子在一起的第二个年头，他第一次尝试到了那种快感，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他太喜欢女人了，太喜欢不同的女人所带给他的快感。虽然每一次都会在心里种下对娟子的愧疚，可是，当娟子对他的好让他无处可逃时，他下定决心不将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以免伤害她对爱情的幻想。

眼前这个女孩，她不算美，但她很独特。他绞尽脑汁，想不出比直接搭讪更好的方法，至少，能留个微信也是好的。

此刻大概是凌晨两点钟，工作人员拿出泡面和矿泉水分发给乘客，到了这种环境，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泡面也是很好了，他跟着大家去排队，刚好她也在。

机会来了，他站在她旁边，他像预备偷东西而经验不足的小偷一样，有些紧张。

他留意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和任何人说话，他试图交流却无果，只好烊烊的回到座位上。

4.

她运气比较好，找了一个位置，捧着热腾腾的泡面，她感动不已。

泡面的温度让她冻僵的血液立刻醒了过来，她几乎没有吃上几口，一直抱着泡面取暖。

她想起以前，独自一人去旅行，为了省下住宿费，回程时她买了夜间出发的火车票。

本来夜间温差就大，那天晚上还下雨，她在候车厅里冻得瑟瑟发抖，跟此时的情形有些像，可是此刻她心里没有任何对明天的期待，她麻木的承受着漫长的寒夜带给她的一切痛楚。好在火车11点就准时到达了，当她爬上卧铺的那一刻，简直如获新生。

她非常想念钻进被窝的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也非常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提前一天回去，要是多待一天，也不会受这种罪。

她曾在那里生活了很多年，爱了很多人，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眷念了。如果不是为了参加好朋友的婚礼，她绝不会再回去。

此刻，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让她感动不已，因为飞机终于可以起飞了。

待所有人都重新登机，一切准备妥当，已经是凌晨3点钟。

这漫长的夜晚，终于等到了希望，她精疲力尽的爬上飞机，重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她把自己埋在手臂里，偷偷的哭了。

她从18岁开始暗恋的男人对她不屑一顾，她的第一任男朋友也将她拉入黑名单彻底抛弃，煎熬了这漫长的一夜，她将过去那些晦涩的难以启齿的痛楚在心里重新过了一遍又一遍，错失暗恋对象的懊恼，留不住男人的挫败，让她泪流满面，生不如死。

然而，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她不敢出声痛哭惊扰到旁边的人，她将心里呼之欲出的哭喊一并埋进了臂弯，她孤独的沉默着，眼泪婆娑而下。

没错，她非常孤独。

她再也睡不着了，过了很久之后，她发现云层之上光芒万丈，那是太阳。阳光照在洁白的云海里，像影视剧里的仙境一般妙不可言，她被这美所感染，忘记了心里的痛楚，开始期待这次旅行。

没想到，黑暗的雨夜上面竟然是光芒万丈的阳光和白云，她静静的看着，想要把这一刻记录下来，把这种震撼的美留在心间。

她不再沮丧，在平静中睡去，醒来的时候，飞机已经抵达萧山机场。

天边露出鱼白肚，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天不知不觉的亮了。

这是她到这个城市的第二个年头，她喜欢这里的景，和传说中一样美。

可是她时常独自穿行在黑夜里，用灯红酒绿麻痹自己，然后在天亮的时候开始沉睡，她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她走出机场的时候，有个穿白色棉麻衬衣和休闲裤的男人跟她搭讪，她没有给他留自己的微信，径自坐上车走了。

5.

在机场取行李的时候，他看见她拿着手机，大概是在回复谁的消息。

一只红色的行李箱转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没有来得及取，深色慌张的跟着转了起来，他帮她截住了那只行李箱。

她笑着说了声谢谢，她笑起来的样子很甜很可爱，与她在候机厅的那种冷漠截然不同。

他觉得自己终于等到机会，趁机问她来杭州做什么，是哪里人。

她不太想回答，敷衍了一下就走了。

他不甘心的跟了上去，此刻，心里那点对娟子的怀念已经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到了出机场的时候，他主动跟她要微信，她匆匆上了一辆白色的梅塞斯德，留下他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沮丧的坐上了机场大巴，心里不停的猜测她与梅塞斯得的关系，越是猜测，心里越是难以平静。

他打开手机，看到玛格丽特的朋友圈，定位在萧山机场。

他心里一喜，赶紧问她在机场哪个位置，要去哪里。

她说，航班延误，刚回杭州。

他告诉她，自己的航班也延误了。

然后，对方就没有了消息。

他昏昏沉沉的回到家，冲了个澡，倒头就睡。

醒来以后，才想起来忘了跟公司请假，来不及吃午饭，便匆匆赶去公司。

下午才收到玛格丽特的回复，她说，自己刚从重庆回来。

他这才知道，他们坐的是同一个航班。

他又惊又喜，一股脑儿翻遍她所有的朋友圈，最后，抑郁的坐在椅子上抽起了烟。

因为娟子的缘故，他把烟戒了。

此刻，他忍不住抽起了烟。

但是，他再也想不起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