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之地

2018-10-12  本文已影响3人  蜡笔老春

1. 夜狩

*(本文为原创,并首发简书,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凡周喜欢在寂静的夜里独自狩猎。

透过林间的缝隙,月光在林地上洒下斑驳的树影。踏着厚厚的枯叶,悠长的森林只有双脚下沙沙的声响,偶尔踩到枯枝,咔的一声,凡周瞬间从思绪里抽出,旋即又在踏叶的沙沙中陷入沉思。

今晚的狩猎地距离村子有十里山路,说是山,其实只是一个长长的缓坡,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松柏和灌木杂居其间。林间无数条弯曲的猎人小路,通向约定俗成的各处猎场。凡周从小便随父亲四处打猎,对此早已烂熟于心,随便闭着眼都能来去自如。

他生命中的十九年,几乎都是在父亲的指挥下度过的。母亲早年过世,让凡周不知何为母爱,他和三位兄妹一起由父亲抚养成人。父亲叫姬男,丧妻后几乎没有笑容,严厉的眼神,简短却不容置疑的话语,是孩子心中如山般坚固的父亲形象。

劳作和战斗是家族生活的全部。他所在的村子叫头道,不知何时凡周的祖辈到此定居,头道是个不大不小的部落,现今生活着十几户同族人家,都以猎兽为生。鲁塔鹿是部落最主要的猎物,还有野猪、兔,如果幸运,还有味美的跳羊,不过它们太过鸡贼,很难猎到,耳朵摇晃着,瞪大惊恐万状的眼睛,风吹草动之际,拔腿便无影无踪。部落远近十几里,除了头道部落,还有二道、三道直到六道部落,也都是猎户部落。六村首领们历代相约,守望相助,共御外敌。

凡周在山坳处停下了脚步,这里是他们部落最重要的陷阱猎场。这是块好地方,月光下,山坳两侧横亘着丘陵,是猎物们的必经之地,山坳中遍布着部落族人设下的陷阱和捕兽器。凡周依次查看,但今晚并不走运,陷阱里一无所获,捕兽器完好如初。夜凉如水,凡周抬头看,那轮满月已升至半空,夜空中稀稀落落的的星卖弄的闪耀着,仿佛在和明月争辉。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部落走去。

夜是个魔术师,一切景致都被它夸张的扭曲变化。在想象的催化下,平淡无奇的大石化身为凶猛棕熊,笔直干枯的树干成了邪恶女巫。凡周喜欢夜,对夜早已习以为常。月光下,他轻轻的穿过一个山冈,远远发现前面林间空地上有个影子,但平日里那儿总是空无一物,这让凡周立刻警觉,他俯下身,蹑手蹑脚的摸过去。那个影子越来越近,还有鼻息间偶尔泛起的白气—原来是个人影。

凡周走近定睛一看,发现站在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本部落的流浪汉鲁木。鲁木脾气暴躁,年岁大概六十多,平日独来独往,在六个部落间游荡。他高高瘦瘦,身上披着的破烂不堪的鹿皮猎衣,花白的胡子和长发凌乱不堪,一双浑浊的眼在月夜里显得更加浑浊。

“是鲁木叔?”

“嗯?”鲁木这个嗯字拉长了音,好像是在质问谁打扰了他的独处。“啊,凡周。”鲁木终于认出了凡周。

“这么晚,您在这儿做什么呀。”凡周明知鲁木无家可归,又担心戳到痛点。

“废话,能去哪?爷自在惯了。”鲁木的语气又冷又硬,连辈分都刻意长了一级。

“叔,我知道您去过不少地界儿,长这么大,我还没见过外边是什么样的呢!”凡周试着转移话题,小心翼翼的说。

“是去过,他妈的还是没能耐,到底我还是回到这鸟不拉屎的寨子。”

“外边不好么,怎么回来了,叔?”

“你叔去的地方多了,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也有他妈的不好不坏的。”

鲁木冷峻的脸微微一颤,凡周说中了他的得意之处,就连辈分也给恢复了。“南方的寨子多,人也多,呼呼啦啦的人跟他妈的蚂蚁堆一样,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有那么多人的地界,但人多的地界,坏人多好人少,裤裆里都藏着心眼儿,你叔吃了不少亏。”

凡周眼前一亮,他的人生里,除了几个部落之外,再远的世界他一无所知,也没有人和他谈论到这些。平日里,部落族人都对鲁木敬而远之,凡周也没有多少机会接触这个神秘的流浪汉,只听说过他不务正业,在外流浪多年。想不到这个晚上,竟能从他口中听到这些不可思议的话。

鲁木遇到了听众,尘封的话匣打开便滔滔不绝,浑浊的眼睛闪烁出一丝光芒。“有人的地方就是他妈的斗,你争我夺,你叔当年三十多岁儿去的南边儿,年岁正是好时候,也是条铛铛的汉子,我好心帮着一个南边的族长,平了邻家的寨子,结果他妈的兔死狗烹,江山打下来了,说我图谋不轨,想篡他族长的位子,竟然给我关了,好在你叔机灵,找个空当跑了路,要不他妈的准得被整死在那儿。”

“叔,你还真有本事呀。”凡周听得入迷,不觉夸了鲁木一句。

“那还用说,后来跑回咱们寨子,我爸妈那时高兴着呢,欢天喜地的,心想给我娶媳妇过安生日子,那可不是我!人那,就该自由自在,什么他妈的安生日子,都是扯鸡巴蛋,一条猎狗加一个女人,你就跳进坑里了,这辈子就眼前那点子破事儿,一辈子轱辘在里面出不来,也不见得能整的多明白。把鸟关笼子飞不了,它就是块肉,等着烂得变成臭大粪。你记住,人活着就是为自己,别人说咱狼性,没有人味儿,放好好的日子不过,自己作死。这都纯扯几把蛋,你在那窝屈,谁见你能高兴。你就过好自己,稀罕你的人自然爱你,不稀罕你的人永远不会给你贴脸子。”鲁木说到这里稍微停顿,手跟着微微颤抖。

“你心里知道你是什么,有的人不敢做自己,委曲求全过别人的日子,凡周,你叔这辈子,就是你叔,过的没后悔过,你只有成了自己 ,才配活这一回。”

凡周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人,从没听过如此气势的话,鲁木和鲁木的话,对部落的族人简直是耸人听闻。凡周似懂非懂的听完,突然感到心口堵着的一块大石仿佛开始松动,从缝隙中透出一缕阳光,让他的心明朗起来,这让他对鲁木肃然起敬。

“叔,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我该是什么样的,我就是觉着现在的日子不痛快,像心里憋着一团火。”

“孩子,你能这么说,叔就知道你懂了。”

“可我该怎么办?”凡周急切的问。

鲁木并没有回答,缓缓地席地坐下,默然不语。凡周虽然心里着急,但他并没有追问,也缓缓席地坐下,怕惊了鲁木的思绪。月夜里,几颗萤火虫在他们周围萦绕,点点荧光画出白色弧形的亮线。二人月下对坐良久,终于,鲁木缓缓吐出话来。

“自己的命自己找,自己的路自己蹚,孩子,叔只知道自己的命,叔不知道你的命。能告诉你怎么办,叔就是骗子。叔不是骗子,不能告诉你怎么办。”

凡周听了有些失落。

长久以来,凡周活的都不自在。姬男强烈的控制欲,和丧妻之后的坏脾气,让他变得单调而冷酷。姬男的每句话都不容置疑,每个命令都必须服从,凡周压抑的几乎喘不过气。所以每次夜猎,都成了凡周的自由时光。但凡周还要回去面对,面对姬男和单调冷酷的生活。他总是在想,活着是为了什么,怎么才能自在的活着,他还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凡周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叔,后来你又离开寨子了吧。”

“是,第二回我去了北方。北方大得很,荒得很,冷得很。”

“北方也有人吗?”

“有人,就是很少见到,比狼还少,蛮得和熊一样。几百里一个窝棚,一个窝棚是一户人家。叔走了不知多少路,碰到河喝水,遇到树摘果,打到野味吃肉,最后遇着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姑娘和我相好,天可怜见,我一个单身汉,他妈的也算有个家了,本打算在北方过逍遥日子,生他一堆娃儿,可哪想姑娘头胎便难产死了,她家族本来就不待见我,姑娘死了我便没了好日子,叔心灰意冷,就走了。在北方饿不死,叔又游荡了好多年,有一天突然想得明白,老了,该落叶归根了,我不想死在外头。我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才找到回来的路。”

“叔,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要回来?”凡周不解。

“我嘴上说鸟不拉屎,可你叔就是这片地儿的人,人一到老就恋根,这是我的根,我得回来。我知道没人会待见我,可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辈子没迁就过谁,我就该死在这里,这是我的命。”鲁木说完这番话,便不再做声,脸上流露出悲凉。

凡周看着眼前这个苍老的流浪汉,一生无依无靠,心中生出怜悯,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安慰鲁木。他掏出随身带的鲁塔鹿肉干,小心的放在他身旁,他看到鲁木并无所动,便起身悄然离开。东方天空渐白,丘陵灌木丛旁发黄的草木,在晨曦中沾满了露珠,站在丘陵坡顶,凡周远远望见部落炊烟笼罩,他打了个寒噤,快步向部落走去。

*(本文为作者原创,并首发简书,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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