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归梦

2022-07-28  本文已影响0人  吴黎晖

近几年高速路愈多。有人说,在带来便利同时,它也打破了村庄宁静。

满目青翠,山上草木郁郁葱葱。

旁山峰上矗立着两块石头,似母子。“母子”前方,又有一大石头,似“父亲”。

“是一家人吧?父亲还没回来……”


统一的棕色雕花门窗,统一的空调外栏,统一的仿古灰色瓷砖……迎面而来风中还有未消散的油漆味。

低头而过。

街角有补鞋铜像。

为什么要放补鞋铜像呢?


莉姐高兴地说:“今天我回老家了!”

“回老家?你不是蒲城人吗?”我说。

“这一带原本蒲门地区。沿浦制鞋业很有名。温州、广州、佛山……都有沿浦人创办的皮鞋厂。”

“为什么这里没有像平阳水头那样盛产牛皮等特产,却反而制鞋业这么发达呢?”转念,灵溪参茸市场、水产市场,不都是远离原材料生产基地吗?市场照样红红火火,有声有色。可见当地人的智慧和拼搏。

回头看补鞋铜像,心中多了几分敬佩和岁月沧桑感。

不经意间想起邻居一老人曾说自己年轻时被人告密,意气风发的军校保送生从部队“解甲归田”,“一夜间白了头”,谋生所迫,曾到此补过鞋,也可见此地当时的繁荣。

“为什么叫‘驼背桥’呢?”

“桥面就像驼背人一样。”

“并没有特别驼呀!”

桥边竖一木牌,书“驼背桥记”:

相传明弘治甲子年间,城门朱勇嫁女蒲城……故筹备而建……桥墩裸露处,为三角平台,可供纳凉罾鱼。
五百余载间……仍巍峨凛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因道路扩建……改其原貌……

落款时间二0二0年十一月。

桥宽约三米,桥栏是新漆的赭石色。桥栏两侧桥面向外延伸一米左右,上铺木板,木板外侧有休闲长条靠背椅(既靠背,也护栏,类似一些景点“美人靠”)。坐在上面应舒服吧?可我没坐,当时应没坐的时间、机会,也没坐的闲情雅致(另不知为何,很奇怪,好像心里也觉得这只是看看)。望四周,并无特别养眼赏心风景。桥前方左侧一新建长廊,长廊两边亦“美人靠”,寂寂的。桥下一端浅浅浊黄小河;另一侧,流水汤汤,河面由窄趋宽,在桥上,视线被两岸房屋遮挡,不见真容。


古时嫁女多哭啼,朱勇嫁女,也许更多了些欢欣与佳话。“驼背桥”名亦可窥民生疾苦。驼背桥未改造前咋样?“纳凉罾鱼三角平台”尤令吾好奇。“五百余载,仍巍峨凛然”,为何“改其原貌”?“扩建”并未扩多少,三米左右也仅容一车过,桥对面老街,狭窄弯仄,车行不易。为何不另外取道呢?且,除了七十年代末扩建外,也让人感觉此桥有不少是这一两年新修(建)……

驼背桥啊,在你沉默的“驼背”上我为何也感到一种无名的忧伤……

桥对面一文化客厅,装修雅致。墙角上放着讲座海报:“让文化赋能乡村振兴”。讲座者头衔众多:“教授”、“研究者”、“商会文化顾问”……近几年,不管政府还是民间,都在讲“振兴”。“文化赋能乡村”是个很好的题目。可文化的基础是什么?如何让“振兴”真实有效地发生?……


再往下,就到了陡门桥。

陡门桥上有闸门。桥下河水与在驼背桥所见相似。一边似水沟;一边荡漾开阔。

“这是什么?”循声望,只见六七根竹竿撑半圆形,底悬一网,如倒置大伞。大“伞”三四把,离河面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兴味盎然。

“这是罾,捕鱼用的……”

对岸,一瘦老者手攥一布带,带一端系“伞”上。


河水浅浑,能捕到什么鱼呢?

“在这河水与浅海交汇处,最适合鲈鱼生长。”

“鲈鱼?……”

鲈鱼更深的印象也许来自一些故事和诗词:

“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

“秋风一箸鲈鱼脍,张翰摇头唤不回。”

“鲈鱼正美归不去,空戴南冠学楚囚。”

中国文化里,鲈鱼,也许承载了一些厚重乡情和自由精神。

老者慢慢拉紧手中带子,罾从水里浮起,离岸愈近。

渔网空荡荡,并没有什么活蹦欢跳的鱼。

“能不能捕到鱼那要看运气。”

“网里没有一条鱼……”

“不不,”莉姐说,“他捕的是鱼苗。网孔那么小,我们隔这么远看不到。我小时候有看过,很好奇。不是称斤论两卖,是一尾一尾卖……”

百度“罾”,看到一首诗:

“野色星辉半有无,曲江舟子夜罾鱼。
红鳞跃网无钱买,惆怅天涯尺素书。”

这首诗“罾鱼”和今天看到的应有所不同。但诗歌里“惆怅”却渐如一缕烟浮上心头。诗人孤独在外,“惆怅天涯尺素书”。而比如我,比如你,芸芸众生里的普通百姓,“惆怅”的是什么呢?陡门桥边罾鱼的老渔夫,他的“惆怅”、“欢喜”又是什么呢?

“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多以前很普通的快乐却享受不到。”友与我一圈圈散步,“孩子在远方,父母在农村,自己在小城。两老在一起还好,能互相照顾。现老父一人……”

我说我也如此。想住到老家(我家和父亲家就在两条相邻的街上),目前也有困难。

“你老家不是有房子吗……”

“拆了。两边都建六楼,街更窄了,很逼仄压抑……父亲家也不合适。隔壁小作坊,半夜三更吵得睡不着……”

“听说你在邻村买了房子?”

“前后都开阔的田野,很喜欢,回老家也方便。可装修快好时前面变工地了。对面山上要通高速……邻居们也不知道村里什么时候有这项目。”

友说老家隔壁老头,房子拆建后三间五层楼,可每天还要出去踩三轮:“你说人这是怎么呢?好像总要不断赚钱,才能给自己积累一些安全感。我们有工资、社保,还不觉得怎样……”


“原名镇下关……”导游满脸飞扬,把“镇”字咬得特别重,“后来不知为什么把‘镇’字去掉了……”

“水兵一抬头,看见满眼霞光……”导游绘声绘色。也许,远离家乡的水兵,心底更多是对“霞”的依恋。霞是爱人的柔情?霞是母亲的叮咛?……

“霞”,五彩缤纷。

码头边一溜长排全都是艳丽恣意、热情似火的三角梅。

码头沿街房子除了几间以竹木做装饰,其他全刷成了白、蓝,间或淡粉、淡桔、淡黄……马路交通线也画成了白、蓝、粉飘带,一条条蜿蜒着,伸向大山深处,伸向远方……

不得不感叹霞关的浪漫和精细心思。可是,我为什么会想起一个作家到新加坡,看见“颜色缤纷的粉墙却有一致深浅”时的疑惑;为什么,会想起,如果有人不同意将他房子漆成花花绿绿怎么办?

会不同意吗?能不同意吗?……就像老房子拆建一样,丈夫说都不用跟我说。事后问为什么,“大家都拆”——这是他的理由。

会不会有人问:为什么海边房子,漆成白色、蓝色、淡粉色、淡桔色……就一定好看呢?

这是个童话小镇吗?

童话的底色是什么呢?还需要什么?……

黄老师是霞关本地人。曾在朋友圈晒出自己少年时在码头玩耍的照片。蔚蓝大海,碧蓝天空,少年穿着裤衩,身子被阳光晒得乌金发亮。张开双臂,如鹞鹰展翅;腾空起跃,在甲板和海面上空做出种种高难度动作。

“我的家,就在这后面。”黄老师用手指指码头后面的方向,笑呵呵,“我今天是回老家。”

记起自己有次回老家。隔壁大妈说:“刚才听到你爸楼上有讲话声。原来是你回来啦!”

码头边巷子直进去,是一条街。街上店铺众多:理发店、蛋糕店、渔具店、杂货店……有的住家大门紧闭,门口堆着绿色或蓝色渔网。有人在街口聊天;有人在三轮小货车边卸货;有妇女在屋边拖着长长的柄刷洗篾席,和邻居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没有统一的店面,没有统一的门窗,没有统一的空调栏,没有统一的装饰……走在这窄街,却感觉空旷了许多,空气也沉稳安静。

走一段路,拐一两个弯,就到了老街。

弯弯曲曲山路,干干净净青石板。石板有的被磨白了,有的边沿被薄薄青苔染绿了。房子依山势而建,三层、两层、五层……有看起来歪歪斜斜,好像屋主人自己建的;有平平整整,一砖一瓦严丝合缝……有木制吊脚楼,有钢筋水泥小洋房……那么巧、妙、出奇,又在情理意趣中。灰墙,白墙,黛墙……墙上有时光长长的印记。门口一盆盆一罐罐一篮蓝一坛坛鲜花。冷不丁山路拐弯口又冒出一大丛花树,直奔你眼。

黄老师指着一间屋子,这屋子在巷子里——我们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后半间(前半间被巷子一侧房屋遮住了)。后半间二楼窗户,窗框漆成了蓝色,窗口摆着一盆花:“我以前住在那。”说读书时因每天回家不方便,老街也好玩,同学就把自己家一个房间给他住。

外墙是斑驳的灰白水泥墙,好像一张年代久远水墨画,墨水早泅了大半张。屋檐一角藤蔓垂挂。藤蔓轻拂,青春少年白日夜幕踏歌尽兴而归情景恍在眼前。有一间老屋,很多年前你曾住在这,很多年后你仍能看着它清晰、欣喜、略带骄傲地回忆过往,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每次经过老家拆建后的房子前面,却觉陌生。好像有一种回忆,我愿与它接近,又不自觉与它疏离。

“半书房!”有人指着前面喊。

一幢四层楼耸立眼前。“半书房在山腰”几字在棕底木牌上朴拙可爱。


“今天陈闻没来,有时她有在的。”莉姐说。

导游说自己上次来遇到陈闻:一袭长裙,笑盈盈地端着茶在游客、书友间穿梭:“一个傍晚陈闻回家,看到父亲捧着一本书坐在石阶上读,‘就像一个学生’。从那时起,陈闻就萌生了要圆父亲图书馆梦的一个想法……”

店内装饰简约。有一年青情侣。情侣坐在茶几两端(他们旁边的大玻璃窗可以看见对面的海和帆),啜着茶饮,喁喁细语。店门口墙壁上,贴着《我的所爱在山腰》: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最后一句“由她去吧”使我暗暗发笑。鲁迅这样的诗风,我还第一次见到(原谅我见识寡陋)。可想想,这不就是鲁迅吗?那么诙谐、幽默、浪漫、有趣。他保持着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不理解的人,不同路的人,“由她去吧”!何等地洒脱,何等地忠于内心!开书店,也许是很多读书人的想法,但现实种种问题往往让人却步。“家乡有那么多店,唯独少了书店……如果在家乡开书店……”有时我也想,但仅限想法而已。

有一次读书会共读《乡土中国》,大家也谈到乡村的建设,破坏;谈到回不去的故乡;谈到时至今日仍有故乡可回多么幸运……

“故乡”啊!我们认识你么?了解你么?

也许,没有人能说清楚自己真正归属何处……

漂泊感,是这样深深浅浅地包围了我们……

从书店出来,前面石阶上一阿婆坐在屋角边。火红的三角梅衬着阿婆的白发和面容,阳光洒在她身上和她身边的锅炉(锅炉已熄火,上面一个圆铝盆,铝盆上一个篾竹盖),一切显得那么安静、和谐。在我们旁边,一阿公挑着两筐菜往上走。一筐芹菜、葱、大蒜,另一筐几个包菜,里面还有一把称。阿公头上星星点点都白发,但身子骨硬朗,走山路,虽小心翼翼,仍看出他背影也似蛮轻松。

阿公阿婆与书店距离有多远?

或:书店与阿公阿婆距离多远?

也许不管多远,这距离正慢慢拉近……

美团网上陈闻回复一网友:“感谢您的好评,让我们看到坚守的意义和力量。”短短一句话,让人感受到乡土文化创业者不易。抬头,看阿公阿婆,他们是不是也是背后推动、支持的一种力量?他们,就是一本本无言的书,一座座沉默的图书馆啊……

走一段路,还看到镇下关口述馆、乡贤读书馆等。在一场馆外墙,刻着两行字:“传承非遗文化,留住匠心乡愁。”听说霞关还有民国传奇人物“西部拓荒第一人”林竞故居(可惜我们没去)。林竞在自述文里曾提到“渔民之贫困”、“生计之艰难”,“经济之衰落”,为民间疾苦“日夜锥心”。言平生抱负是“少年立志求学,中青年壮游四方,老年回归乡里服务”。1949年他去了台湾后就再也没回来。历史风云变幻。家乡,是否真为每一个游子提供了“心之所在”?



“皇帝叫我做女婿,路远迢迢我不去……”

第一次去蒲城。烈日当空。一老翁仰卧城门石条酣睡,清风长驱。想起余华《活着》里的几句歌词。

蒲城安寂、清幽。几百年来的城墙,老友似地展开双臂欢迎我们。

最难忘还是跟着莉姐回家。

田字形街巷恍如迷宫。

来到一间三层楼前。

前厅隐约传来说笑声。

“爸,妈,我回来啦……”

“哎……”屋内响起长长应答声。

一种情愫又慢慢萦绕上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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