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心灵的感动
文/段代洪
有些感动是瞬间的。有一种感动却是恒久的、深入骨髓的,随着时间的久远,愈加能够抵达心的深层,触发千丝万缕的怀想。
在这异乡之城的雨夜,我想起了远在天国的父亲。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便如默片,穿透夜雨,穿透阁楼紧闭的窗,一一呈现在眼前。
那一年,石榴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身患肝癌的父亲依依不舍地辞别了人世。父亲所在的大型机械厂,足有万余职工,而父亲是其中最普通最不起眼的一员,他的离去,凡若流星,仅仅划过一线若有若无的痕迹,那样凄清,那样孤寂。父亲弥留的一刻,静静躺在医院最北角那个简陋苍白的病室,只有年幼的我和几欲溃崩的母亲,无助地陪伴着他。父亲在一片萧瑟的景致里,落寞地赴了黄泉之路。而母亲和我们无边的疼痛与伤悲,也没有谁给予星星点点的慰藉。那些日子,我们破败不堪的家,始终笼罩着愁雨惨雾,没有一丝阳光的温暖。
遵照父亲遗愿,那年秋天,当枯黄的叶片开始飘零大地,我和二弟捧着父亲的骨灰,踏上了送父归乡的伤心之旅。从父亲所在工厂到渝东偏僻的故里,要历经数天的长途巅簸。母亲原打算一同去的,可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病体。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晰而疼痛地记得,两个未谙世事的少年,木木地坐在东巅西簸的长途客车的最末端,紧紧护着那个黑黑的骨灰盒,目光里流露出无助与悲苦。
数天后的黄昏,我们终于到达了那个叫着石安的小镇。久候多时的二舅接到了疲苦不堪的我和二弟,也怀着无比凝重的心情接迎了在外漂泊多年的父亲。在二舅经营的简狭的废品收购屋里,我和二弟动荡的心有了暂时的依托,很快和衣沉沉入睡。凌晨,二舅叫醒了我们。天灰蒙蒙的,小镇还在沉睡之中,模糊而静寂。舅甥仨借着混沌的手电弱光,默默穿行在古老的青石板长巷里。我抱着父亲的骨灰,走在最前,二弟随后。二舅最末,赤着脚,背一篾篼,全是成串的土炮,一边疾行,一边燃放。噼噼叭叭的声音,响彻小镇的每一个角落。二舅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告诉故乡,一个经年飘泊的游子,终于回归了故土的怀抱。多年来,我无数次梦到那一场景:灰蒙蒙的天、长长的青石巷道、微弱的光亮、隐约的犬吠、划破小镇宁静的土炮声以及二舅爆崩的手和赤脚。
天亮,父亲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里——庙堂湾。骨灰盒置放在祖房的堂屋正中,朴实善良的乡亲们闻知后,纷纷放下手中忙碌的活计,赶到堂屋,给父亲焚上一柱香。他们是那样真切的悲伤,一如母亲,一如我和弟弟。他们是把父亲看作了远游后魂归故里的亲人。淳朴的婆婆和婶婶们,把我和二弟拥在她们温厚的怀里,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抚摸我们的头和脸。我们却没了言语,也早没了泪水,只是眼神滞滞地看着翻飞的木屑。大伯大叔们用了质地良好的木材,给父亲赶制棺木,他们神情专注,额际腮旁挂满了醇酽的汗水。
依照故乡习俗,出殡应在天亮之前。出殡那天,下起了绵密秋雨。八个乡亲抬着沉沉的棺木,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进在崎岖的山道上。我和二弟披着长长的白孝,紧随其后。临近墓地,领头的远房三舅吼起了一种十分哀伤的号子,其他抬棺和送葬的人们,也随之哼唱起来,凄婉的号子在鸿蒙的旷野漫延着、回荡着。也就是在那一瞬间,一种感动如闪电般击中我的身体。许多天来,我没说过一句话,没流过一滴泪,然而那一刻,我却如洪堤崩决,汪洋恣肆地大放悲声。那悲声里,有多日的压抑,有对父亲的不舍,更因为深入骨髓的感动。在送殡的长队里,没有几个与我沾亲带故,甚至好些我压根儿就不认得。父亲是那样普通,那样平凡,没有任何显贵与权势,甚至有些落魄,且阔别故土已数十年。乡亲们却敞开宽厚真诚的怀抱,盛情接纳了父亲这个浮萍般的游子。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何选择故土作为最后的栖息地。父亲是对的,饱经沧桑和冷漠之后,他的灵魂只有回归故土才能得以真正的安宁,也才不会再孤单。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殡葬父亲时,乡亲们用浓厚的乡音唱出的那些号子是怎样的内容,然那从嗓间吼出的苍劲哀婉的调子,却有着不可抗拒的穿透力。我永远无法忘却那一刻我内心的强烈震颤,无法忘却那一刻我荡气回肠的悲哭,更无法忘却故土和故土亲人带给我的铭骨刻心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