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45)
45.她听到一阵“哗哗”的响动,水从高处跌下来的声音,雨水从顶楼的天台上流淌,她想。她打开窗户,天空的平静仍旧持续,赤裸而空荡的天空在某处下雨,但不是下在这里,这是个扼杀幻想的地方。
忘记关的太阳能溢出来的水继续,无人问津,它将认真而持续不断地继续。它们发出长长的、有规律的、几乎是急切的呼唤,呼唤一只拧掉水阀的手。
她又躺了下来,几乎是命令而强迫的躺下来。全世界都在睡觉,你也必须和他们一样。她乖乖闭上眼。雨的嘈杂声仍然不停。
等待一只手的雨,等待着。等待睡眠的她,等待着。
继续等待。
一把伞出现。一把果绿色的伞。
撑开的伞上雨水在流淌,水顺着伞帽朝着一个方向流出一条条细线,十几条细线汇聚成中空的圆形,他们俩就走在里面,头顶上方是黑色的遮阳布。那是她遇见他的第一天。在公司门口,她把伞撑开问他去哪里买饭,他答复说:就在附近。后来,他跟家人介绍她时说:我们两人的相识是因为一场雨,她分给我一半儿的伞。他后来对她说:你人美心善。那时候你出现,是为了不使我挨淋。我举步不前,你为了解救我……
伞下,两个人仍在继续走。她把伞柄递给他,他的高个子不用再弯腰了。头顶上的天空更高了,风随之涌入,他把伞挡在前面,他们从伞布下的空隙处向前看。他们时而分开时而靠拢。他们速度不快,可以说速度缓慢,他们从对方陌生的身体上寻找默契,想法配合,他们避开积水的路面,防止脚步过重踏起的水花,躲开疾驰的车辆以及路过的雨伞的碰撞。
我们都淋湿了。他继续说。你陪我一起淋了雨。
秋天,湿漉漉的外套黏在她身上,她的头发上,雨顺流而下。她二十六岁,但看起来像还未毕业的大学生。
他说:我请你吃饭。她客气拒绝。一个人很无趣,他说。她跟他出去。
秋日的阳光在浓荫的树叶间时隐时现,她坐在他的电车后座上,他把凉风拦在前面。她闭上眼,橘色的火光时而烧成一片,时而阴影重重。堤岸上的河水在阳光下绿得发光,发黑的木头电线杆站成一排,上面仍保留密密麻麻的线。他要带她去寻找一座古老的桥。他说:只有河水水位暴跌时它才会出现。她期待河水暴跌。他用桥给她设置悬念。
他们走向河堤旁的一片树丛,踩着满地厚重的枯叶,叶子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叶子下干枯的土地硬邦邦的。在一个水分丧失的冬日午后,她看见裹着军大衣的平头男人手拿鞭子驱赶一群羊,她看见一辆摩托车冒着白烟消失在路上,她听见树林的顶端鸟雀啼鸣震耳欲聋,她看见传说中的矮石桥横卧在河面上。
她欢喜雀跃。
他们一跃而下,在石桥坚固的身体上又狠狠踩了几下。他们在没有栏杆的石桥上走动。一开始小心翼翼,后来大大咧咧。
他说:这是我的童年。
她踩在他的童年上。
她看到阳光照耀下他的脸,一张向着遥远无限延伸的脸。
在那时,她发现了他。
她从岁月里发现了他。与她似曾相识的童年的他。
她写下一首诗:
‘’安静山坡/透明幻觉
黑色木头/白色河流
你拉着我走
我的天涯我的海角
我向往的源头
我拉紧你的手
润湿我寂寞如水的喉”
他在区别于她的城市里,几百公里之外的城市,某一个缺乏想象力的宾馆的白色床单上,风从敞开的窗口吹到他身上,他在黑夜里睡觉,但不是在这张婚床上。
雨声还在继续,她想河水暴涨,河水淹没了石桥。
她仍在桥上走着。水位升高,石桥上在积水。
雨继续下着……
雨水源源不断……
她还在走着。
她在睡觉。
但她在走着。
她在干嘛?
边走边看。
看什么?
雨水没过了桥面。她还在那里走,她的鞋子湿透了。
她走在河面上,河面上是空的。
一个石桥上的女人。
一个行走在消失的石桥上的女人。
她是谁?
那是她自己。
她在干嘛?
她在走。
还有呢?
她在拯救……
拯救?
拯救时间。
为什么是时间?
时间让人透不过气。
时间无处不在。
时间送走了春天。
时间让人害怕……
你在怕什么?
我在睡觉。
你没睡。你还在走。你听,桥面上的雨倾盆而下。
不,我睡了。
河水暴涨,河面是光光的镜子,你的投影暴露在你的眼睛上。
河水是一片灰色。
一片整齐的灰色。
一片缺乏生机的整齐的灰色。
你说那是现实缺失的颜色……
那时你努力遗忘,你满眼竟是些灰色天空的颜色。它们有时粉,有时蓝,有时白,有时彩,但却蒙着一层你总轻而易举看见的灰。你在五光十色的商场里计划为自己购买一身衣服时,你看着展示墙上色彩斑斓、裁剪独特的服装,你挑选出其中一身来穿上,从那背面涂有银漆的大镜子里你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你突然感到无比泄气。你看到孤独在你身上交错重叠,如水流似的把你朝着一个地方汇聚,你的脸上显现出不变的神色,那是灰色,是孤独的阴影的颜色。人家说你很美,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你笑笑,你勉强的笑容里有隐隐约约的黑影。没事儿,相不中,还有别的。你说谢谢,你礼貌客气。人家说真的很美,进而拿你没办法。她没有骗你,但你没能成功骗过自己。你出了商场,左拐右拐,你在沿街看到行乞的女童,你明明用不到耳朵却把耳机取下,从包里取出零钱塞给她,你的心陡然地跳动,走了调子地跳动。你赶紧离开。你怕那颗自以为坚硬的心柔软下来,而打破了你所有的逞强。你必须走下去,为年少天真的一场逃离,你要很快把她扔掉,就像从来没遇见一样。你沿着商业街继续走,走在都市的繁华里,走在鳞次栉比的店铺前,路过金器、银器和玉石店,终于找到一家书店。你从不为它而担忧,它不会因你而失望。你读着一排排工整的文字,安安静静印刷下来的情绪从聚集的纸面上流进你身体,你的手翻动纸面,嗅到油墨的香气。那时候,多庆幸,你在遗忘,你成功甩掉了你自己。你写下一些文字,是一连串带着语气助词的句子的自问自答。你差不多都忘了。
你忘了吗?
那些绿色的田野,它们在火车站的方向。
那是家乡的方向。
你凝视随便哪一个方向,你在下意识认定的方向,有时候它们来自窗户的位置。你探出头去,你看着,有风吹来,你看着风吹来,你说那是家乡的风。你不再乱看,但看着风,你看着流散的风流过枝头。一棵耸立在光线昏暗的角落里的树朝着你,你把自己藏在打开的窗子后面。你,窗子,树,风,田野,家乡,你。
再认认你。那个。
她在哭。她的世界是铅灰色。
你不可能搞错,灰色,是现实缺失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