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剪大明

                  （一）

      提起神剪大明，在豫南的海阳市明河县一带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大明就是个剃头匠。早年父母相继见背，大明为了生计便放弃学业，在淮河边的一处古镇，跟了一个老师傅学习了三个月的剃头的小手艺，便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早早另立门户，在一家县级中学附近街道的小胡同里，租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小房子，开了个“明日之星”发廊，以理发营生。

      大明天资聪明，加之又有些文化基础，喜爱钻研，洗剪吹刮烫一人全拿。凡来理发的人，不用多说，他会根据顾主的年龄、脸形、气质，设计最适合的发型，什么板寸儿、清新碎儿、飞机头、雷阵子、一剪梅、祥云飘、大鹏展翅、平分秋色多达36种发型，说来就来，毫不拖泥带水，而且还基本不用理发的推子，只凭两只巧手、两种剪刀和一把剃刀，把理发的事全都能摆平，并且保准让来的顾客满意，这在当时那个年代的明河县还真没见第二个主儿。再加上这小伙儿赛如蜜似的一副好嘴，不到一年，就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了。真是应了“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句老话，凡是到镇子上赶集的，上至耄耋老人、下至襁褓婴儿，中至帅小伙、俏姑娘、俊媳妇儿几乎没有人没在大明的发廊里理过发的。但是，明日之星发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周一至周五白天上午9点以后营业，下午5点打烊，每天只工作8个小时，周六周日全天休息。工作日每天下午过了5点这个节点，别说一般人了，就连小镇上的什么站所长了、副镇长什么的也得被他婉言谢绝！

      坊间多传大明有三绝：剪发、秀口和相术。别的发廊就只管理发，大明不但能把理发理出水平和境界，还能在理发的当儿，展示精彩的单口表演，更让人称奇的是他还能根据理发者的面相判断出身体的健康状况和人生运势。

      据说他在给一位地产公司的老板理发过后，客气地将他送到门外，随口小声说了句“唐总，请一路走好，平时请注意调理肝部，祝你身体健康，也祝你的事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未曾想，约摸过了三个月，那位姓唐的老板给大明买来了许多礼物，说是要不是大明的提醒，也许就永远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和以后的美好生活！唐老板还送来了一面锦旗，锦旗上书写着“心若芷兰，独具慧眼，口吐莲花，妙手神剪”十六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还有人说，在明日之星发廊里理过发的一些同学，只要理发时让大明给相相面，将来能否考上大学、能考上哪一类的大学都能被大明一一说中，着实在惊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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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阿福那会儿还是名中学生，是明日之星发廊的常客。一般人一个月，最长时月把儿、两三个月理一次发，他会十天半个月就理一次，如果超过两个礼拜不去，倒成了他的一桩心病。毕业那年，实在被题山题海压得喘不过气来，便会给班主任写个假条，谎称自己头疼，到发廊里一待就是大半天，说来也奇怪，本来头晕眼花，浑身无力的毛病，没吃一粒药，就啥毛病全没了！

      话说这一天，阿福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发廊外的大道上。发廊里正在打扫卫生的大明远远地就看到了，冲着阿福喊：帅哥，今天挺精神的啊！吃过饭了吧，来，里边坐，喷会儿！

      其实，大明不喊，阿福也正有此意。

      阿福微笑着走了进去。发廊里依旧那么简单，不，准确点说是简陋：一把理发的黑色靠椅、一条白色的围布,一个白瓷脸盆、一条红色的供客人休息等候的长椅、一个梳妆台，梳妆台前摆放着一些简单的专业理发工具，还有一台似乎永远没有停歇过的巴掌大的老式收音机。不过，发廊的地面很干净，每天开门营业时，地面几乎见不到一根头发丝儿。

      阿福在靠墙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大明给他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阿福弯腰接茶的时候，感觉这个屋里的摆设不知哪里有些怪怪的，但一时又想不出问题出现在了哪里！

      怎么，今天学校放假了，还是兄弟又想哥了，一大早就从学校出来了？

      大明这一问，阿福才缓过神来，随意往墙上一扫了一眼——钟表的时针还没到9的位置。

        哎，整天是背呀写的，真没劲，最让我受不了的是那教楼前一条又一条的让人神经紧绷的高考励志口号，还有陈班主整日诵经般的罗嗦，还不如到这跟明哥聊天长见识！阿福说着长出了一口气！

      可不敢这么说，你这是笑话兄弟我了！看你们一个个不愁吃，不愁穿，意气风发，将来还能考个大学，出人头地，真是让人羡慕！我仔细一看，兄弟您眉清目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富贵之相，有福之人，将来一定大有前途！来来来，既来之，则安之。今天你是头一回第一名到我这小店儿，图个吉利，剪个“一展鸿图”吧！大明一边说，一边向阿福作了个邀请的手势。

      阿福听了，里美滋滋的。虽说刚剪发不到半个月，还是不由自主地坐到了被服务的位置上。说实话，阿福非常享受的不仅是大明非凡的剪发技艺，也特别喜欢他的秀口表演。当然，那年头，还没“脱口秀”这个词，可不得不说，大明天生一副伶牙俐齿，天南的海北的、国内的海外的、政坛的乡间的各种语言素材应有尽有，除了时不时地会来一段《三国》、《水浒》之类的评书以外，还会穿插一些时事评论，就连市场经济的运行、联合国秘书长当天在什么地方活动、做了些什么，也常在他的分析点评之中。说话音量适中，语速不快不慢，节奏抑扬顿挫，该用长句用长句，该用短句时用短句，有些还押着韵，有些严肃中还带着诙谐，嗓音浑厚颇具磁性，叫人怎么听都舒服，就像吃了顺心丸！

        照例，今天大明来了一段评书《青梅煮酒论英雄  关公赚城斩车胄》的精彩片段，还模仿了单田芳老师的声音，那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情节高潮处，阿福情不自禁地拍手叫道：好，佩服，真有大师范！兄弟您这口才可不比我们雷市长差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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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起初，阿福对大明这个剃头匠的口才真有点惊讶，不过想到那台整天“哇哇”不断的收音机，心中似乎找到了答案！

      听了阿福的称赞，大明立马停下了自己的表演，撇了撇嘴说：看，又取笑哥了不是？还是自己兄弟吗？不过呀，今天你提到了雷市长，倒使我想起了心中对如今官场的一些粗浅的看法。

      有什么看法？兄弟愿听高论！阿福意犹未尽地说。

      大明一边麻利地准备着理发用品，一边说：如今这当官看似潇洒体面，其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看，什么工业、农业、文教、卫生等各行各业，都要过问，都要管理，千头万绪，错综复杂，没有两把刷子，连自己家里的那点家务事都捋不顺，还怎么能玩转政治呢？

        阿福对着面前的镜子点了点头。

      大明“嗯嗯”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这治理水平也要分三六九等。据我分析，为官者大体可分五个层次或者说叫五种境界，简称“五无”: 一者曰“无畏”，即初入仕途， 心怀大志；热血沸腾，一马当先；披荆斩棘，夙兴夜寐；艰难险阻，无所畏惧。二者曰“无眠”，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左有检查，右有考察；前有评比，后有评议；仕途险恶，如履薄冰；政事繁杂，心力交瘁；辗转反侧，夜不能眠。三者曰“无言”，顾名思义，此类领导已久经历练，冲突重围；世事通透，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游刃有余；指挥若定，毋须多言。其四曰“无为”，此类为官者看似平平淡淡，沉稳平静，无所作为；实则顶端设计，思想引领；运筹帷幄，以心驭行；胸有成竹，非比常人。这最后一个层次，也是最高层次，叫“无形”。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定海神针，在得民心！

        听了这洋洋洒洒的一通文绉绉的批讲，阿福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滋味，简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虽不完全认同大明的分析，但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剃头匠竟能有如此深刻的见地！          不过，想到平日里大明赛过孔明似的一张巧嘴，发表这通议论，也就不再觉得那么奇怪了！

        于是，阿福习惯性地竖起了大拇指：好，佩服，真是高人！真是一日不“剪”，让兄弟刮目相看啊！

        大明见状，连忙做出作揖的姿势：嘘——兄弟俺只能关起门来胡侃，千万不要笑话！不要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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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大明虽然嘴里说着，手中的活却没有耽误一丁点儿，不得不佩服他是能将剪发和聊天结合得炉火纯青的高手。说话间，二人各自的行头已经准备完毕。只见大明左手的小拇指向手背的方向分开，无名指轻轻撩起一绺儿头发，用中指和无名指微微夹起，使头发保持一定的长度，右手持一把银白色的小平剪，只听“嚓、嚓”两声轻脆的响声，手背以上露出来的黑发便带着余香纷纷轻巧地落下。剪发工序正式开启，大明的手和手中的剪上下翻飞，左右穿梭，速度中不失节奏，飞快中不失沉稳，配合得天衣无缝，似乎是一位艺术大师在书写一幅狂草的书法大作。有时就在碎发应声而落却又未完全落下的一刹那，他会只留一个中指在剪刀的其中一个把环，突然一抖右手的手腕儿，平剪便会像一架小小的电风扇，灵活乖巧地绕着中指飞速旋转起来，旋即，又会没有任何磕绊地回归到正常的预定工作轨道，动作自然轻巧，让人丝毫不觉得唐突，这几乎成了他理发过程中的必备节目或固定动作。

        略长的头发修剪完毕后，大明随手换来一支同样颜色的牙剪，牙剪发出的“嚓嚓嚓嚓嚓嚓”的声音，伴随着每一次声响，都有一层浅浅的头发在较厚的头发中被精准地挑拣出来，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的芳香，顺着围布悠悠地滑落。随着一轮一轮的挑拣，阿福觉得大脑皮层的细胞似乎在与外界的某种物质发生着奇特的化学反应，仿佛有种恋人拥抱时那种难以言说的酥麻微热的快感。之后，身体越来越轻，似乎是自己体内过剩的油脂和长达近半个世纪的沉重都被剪刀剪断后拉下马来，又或是大明把阿福身上的负担一把一把接了过去，最后全身上下仿佛只剩下一层柔软轻滑的曼妙的轻纱！阿福不禁有些沉醉，他不由得轻轻闭上了眼睛，仿佛来到了云雾缭绕的春天的桑园，闻到了清新自然的空气，听到了春蚕在咀嚼桑叶的美妙的声响……

      不知不觉中，大明早已换了行头，用剃刀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了阿福两鬓、耳际、后脑勺处那些毛发清理的扫尾工作。就在阿福飘飘欲仙的时候，只见大明轻轻放下手中的工具，冷不丁地突然用有力的右手狠狠抓住他的后脖颈，足足有五秒钟也不肯松手，只见阿福不吭不啊，没有丝毫响动；紧接着，大明用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另外四根手指没有丝毫减力迹象地向阿福脖颈中央慢慢滑动，仅用中间三根手指死死按住阿福的颈椎的某一处，又约摸不下二十秒钟；然后，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大明猛得把右手松开，同时高高举起双手，向上一抖手腕，从阿福的头顶两侧到耳际划出两条闪电般的弧线，“啪”的一声落到阿福的两个肩上，声音清脆，震耳欲聋，发连路上的行人都能听到！一瞬间，阿福并不感觉疼痛，反而是一股热流逆流而上，涌入大脑；紧接着整个僵硬的身体仿佛被大侠点穴一般，顿感酥软，好似灵魂出了窍般面无表情，久久不语！好半天，阿福才渐渐回过神来，长吐一口气，无不叹惜这种恍如隔世的美妙时光太过短暂！

      大事告吉。大明说：得——了，兄弟，有气派，爽！不愧为我们明河县高中的美男子！

      阿福照了照镜子，分明见到一个与先前判若两人的更加英俊的青年！走出发屋，阿福觉得自己的脚下格外轻松，头顶之上也格外的明亮与清爽！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种电影节上明星走在红毯上的无限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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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如此这般，阿福总是不忘隔三差五地光顾明日之星发廊，很多时候，不是剪发，只是聊天。似乎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前所未有的力量和享受！大明似乎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眨眼间，最后一个学年就过去了，阿福考上了一所北方的重点大学，毕业后走上了从政之路，并且经过十多年的历练，成了明河县治下城阳镇的一镇之长。虽然这十多年，他一直在外，但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着明日发廊，有时会在心底莫明涌动着一股暖流。

      主政城阳镇的第三天下午，阿福便穿上便装，独自前往久违的那个故地——明日发廊。几天来，他在心里早已设想着双方见面的各种场景，他在想像着大明如今是什么模样，会否仍和过去一样阳光帅气、口若悬河；他更想知道的是大明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适当动用手中的那支笔，哪怕行使一点小小的特权……

      时过境迁。母校早已经重新修建，大门也从原来的朝北改成了朝南，阿福找了好久才找到。他担心昔日的发廊已经拆掉，不过，最终他还是顺利地找到了。当他走近发廊时，分明见到门头上横挂着一个红色醒目的招牌：明日书屋。他好奇地走了进去，房间还是那么大，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房间的东南角还有一个明亮精致的展柜，展柜上方是用透明的防盗玻璃制成的长方体的展台，展台上方的四角镶嵌着四根雪亮的节能灯，异常耀眼！阿福好奇地向展柜走过去。展柜里面全是一些破旧的“古董”——除了高中的各门课程外，就是各个学科的学习笔记，还有一台似曾相识的油黑发亮的收音机，其中隐隐地散发出淡淡的墨香和一种混沌不清的久远的味道。

      “这是……?”阿福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柜台前的那名五十多岁的妇女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站起身，用手指着展柜里的东西，神采飞扬地说：这是二十年前这间小店的主人，也是当明河高中的高考状元、我们现任的海阳市的副市长用过的学习资料！为了激励年青人好好读书，报效家乡，我们特开了这个小书店......！”

        阿福聚精会神地听着，一边默默地点着头，一边发出啧啧赞叹之声。

“小店的主人？=高考状元？=副市长？……”赞叹之余，阿福的心里充满了一万个好奇和百思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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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大明一边低头看着展柜中各种破旧不堪的学习资料，一边心里思索着。突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对，当年就是自己眼前这个位置有一副布帘——一说装饰品不是装饰品，说是窗帘又不见窗子的布帘。如今这个帘子没有了，只剩下一堵贴着竖条花纹壁纸的墙！

      他迫切地从两个展柜中间狭小的缝隙一步便挤了进去，不由分说地伸出三只手指，先是轻轻点了一下对面这堵墙，然后，轻轻往左一拨，“墙”居然“滋溜”一声，出现了一道“门”。门里面出现了一个小房子，面积小的可怜，里面只有一张小小的老式木床，床头摆放着一张破旧的课桌和一张独凳，桌子上还有一盏发黄了的台灯和更多的各式各样老旧的书籍……有高中课本、试卷、古典小说，还有《周易》、《相术大全图解》等等。他随手抽出一本，只见封面的下方的姓名处，赫然写着“李大明”三个字。

      老板娘有些吃惊地走了过来：你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阿福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快速地摇了摇头，连说：没，没有！

      老板娘见来人面带疑惑，便说：这里原来是个理发店，店主人叫李大明，开了个明日之星发廊，他白天理发，晚上就在里间学习，周末到我们家找老朱补课。不瞒你说，我们家老朱是学校的物理老师。这个大明人穷志不短，一边自己挣钱糊口，一边自学，特别用功，考上大学以后，我这个教师家属就把小店接过来，开了个书店！

      阿福一边点头，一边随手掏出手机播响了海洋市政府办公室的热线电话。然后，就在办公室人员接通电话的一瞬间，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迅速挂掉了手机，悄悄走出了久违的书店，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小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