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同一个

1.佟若

当我看起来像是在看着某件事物的时候，实际上，我什么也看不见。

八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我幸福无忧的童年。那是个天朗气清的上午，爸爸的车平和稳当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坐在后座，唱着音乐课上学到的零散音符，妈妈笑着，那本是一次全家期待已久的旅行。

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人生会在那个上午天旋地转……

闪电般凌厉刺耳的刹车声，周围车辆慌乱的汽笛，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我亦没有想到，眼前的最后一幕景象即将成为我永生的噩梦：

面目狰狞的一片狼藉，爸爸妈妈扭曲着的，遍布鲜血的脸……猛烈的撞击使我头晕目眩，自那以后我便如同置身一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之中，再也没有醒来过。

世界的影像在我面前轰然崩毁，一张又一张的人脸全部消失了它们原本的轮廓，声音也消失了，一切归于静默的苍白。

医生说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没有问题，我不否认。因为的确有声音和影像进入到我的眼睛和耳朵里，然而我的大脑只是一片茫然的苍白，如同被隔绝在一个完全密封的玻璃瓶里：我听得到，看得到，只是我的大脑无法辨认这些信息。

信仰天主教的心理医生说，这是为了使我的灵魂归于平静。

2.严雪

我是严雪。

和佟若情况相反，八岁的时候，我莫名其妙患了一种奇怪的病症。这种怪病把我变成了一个透明人，全世界的人都以为我消失了，我可以看得到他们，他们却无法看见我。

八岁的时候我遇到了佟若，那个时候我们面对面站着，如同一面镜子里外的两个影像，她面上的惊讶完全不亚于我。

那个时候我便欣喜地发现：

佟若是世界上唯一能看到严雪的人。

严雪是佟若在世界上唯一能看到的人。

从相见的那一刻开始，命运便用牢固的绳索将我们绑紧，我们惊喜地相拥在了一起，伴着眼泪抚摸彼此陌生的脸庞。

真好，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我能够看到她，她也能看到我。

因为佟若那双能够看到我的眼睛，于是，我变成了她的眼睛。

3.佟若

父母死后我跟着祖母过活，严雪将我领到祖母家里，告诉我还有哪些亲人：胖胖和蔼的祖母，总是板着脸的祖父，还有一个不怎么漂亮的小姑。

我听着严雪对他们的描述与他们谈话，真是多亏了严雪，我才可以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他人交流，生活，甚至学习。

我还记得最初的时候花费好大的力气试图把严雪介绍给他们，他们固执地以为我出现了幻觉，把我关到精神病院待了一段时间。

后来我便放弃了，因为不管我怎样将事实告诉他们，也无法使他们相信。人们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东西。

在严雪的帮助下，我完成了初中高中的学业，甚至顺利考上了大学。

入学的那一天，严雪轻飘飘地坐在我的行李箱上，像个不良少女一般得意洋洋地点燃一根烟，说，这是我们两个人的胜利。

我快乐地点点头，若不是在公共场合，我一定抱起轻飘飘的她欢喜地在原地转圈圈。

严雪也笑了，

我觉得严雪就像她手中的那支烟，轻渺，醇厚，热烈，余味无穷。

4.严雪

我知道自己和佟若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如果说她是纯真高贵的天使，而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再庸俗不过的凡人。

与她不同，因为得以瞥见这世间的浮华，我的心被蒙了欲望的烟尘，拥有了所渴求的东西，这是佟若所不知不觉的。

我的眼睛里装着全世界，而佟若的眼睛里，只有我。

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像我这种人，本该在全世界视而不见的目光之下悲惨而孤寂地死去，什么爱情，亲情，友情，那不过是一种奢望，是我所不配拥有的。

可我偏偏爱上了一个男孩，他的名字叫叶秋林。佟若没办法看见他，他也没办法看见我。

5.佟若

“有个男孩叫叶秋林。”

那日，严雪的眼睛很是晶亮，我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她的模样。

“他在我面前吗？”

我试着问。

“不，他在挺远的地方。”

“他长什么样子呢？”

“嗯，高高的，但很温顺，皮肤很白，眼睛很好看……”

我看着神采奕奕地为我讲述着周围一切的严雪，这些天的她与往日有所不同，可我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

终于，那天严雪向我道出了她的心意。

我们两个人之间向来是没有秘密的，我没有怪她迟了这么久才向我说出这些心事。我心疼她，为她感到哀伤，是她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同样的，我亦不能使她受到冷落。

我决定帮她。

她将我带到叶秋林的面前。

“叶秋林，”我看着空白中的虚无影像，开口道，“有一个女孩，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或许从来没有见到过她……”

我向叶秋林描绘严雪的形貌，跟他说严雪喜欢的事物和讨厌的事物，跟他说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所有事情。

最后，我说，

“我希望你认识严雪，和她做朋友。”

“我怎么才能见到她呢？”

严雪复述叶秋林的话，我看到她眼中的光在慢慢熄灭。

我如实回答叶秋林，

“你永远都没办法见到她……”

6.严雪

实际上，那天佟若说完“你永远都没办法见到她”之后叶秋林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我没有告诉佟若，是的，我第一次隐瞒了她，为了我的卑微而丑陋的私心。

那日，叶秋林听完佟若的话之后面上浮现腼腆之色，后来，他笑着温声询问佟若，

“那个看不见的女孩，实际上就是你自己吧？”

我惊恐万分，拉起佟若的手便跑了起来。

期间，伤痛的泪水自我脸颊滑落，我停下，抱着佟若——这个唯一知道我的存在的人，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忘情的痛哭：

“我不想爱了，佟若，快救救我，我不想爱了……”

我只感到佟若温暖的手抱着我颤抖的双肩，没看到她亦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从那次之后，叶秋林和佟若之间的交流逐渐多了起来。当然，是以我为媒介。

他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去逛街……佟若还傻傻地以为叶秋林已经接受了我的存在，心甘情愿地做着我们之间的媒介。当她试着把我的爱意解释给他听，我看到叶秋林在看她时那种充满爱慕的眼光，好像全世界的美都集中在了她一人身上似的。

我不想活了。

7.佟若

我爱严雪。

对于我这样的“瞎子”来说，严雪是上帝赐给我的唯一的光束。

可是，当叶秋林那带有温热气息的唇落到了我的唇上，我才猛然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我对不起严雪。

一下将他推开，我冲着虚无大声叫道，

“到底怎样才能让你相信一个你永远都看不见的人呢？”

……

突如其来的绝望让我自己听着这句话都觉得好笑。

我看到旁边的严雪一如往日般站在我的身边，我拉她的手，

她眼里含着泪光，安慰我说，

“没关系。”

我有一点想死。

8.严雪

叶秋林被佟若推得有些蒙圈。

像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叶秋林的那双眼睛在空无中搜寻者，最后，落在空无中的我的身上。

我僵在原地。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把目光移开，耸了耸肩，然后朝门口走去。

我依旧僵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发生在我身上的，那几秒钟的爱情。

我为此幸福不已。

我知道那几秒钟已经是我所能得到的，生命中爱情的全部。

“谢谢你，佟若，真的谢谢你。”

我抱着她，流下感激的眼泪。

佟若也抱着我哭，如同小狗一样呜呜咽咽地，让人心疼。

从那时我便明白，我是佟若的眼睛，她没办法离开我。

我爱佟若，一如爱自己的生命。

所以，为了佟若，我不能死。

9.佟若

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严雪的感情，正如我永远也无法窥见这个世界的全貌。

叶秋林来的时候，严雪正将一枚橘子塞进我的嘴里，酸涩让我打了个寒战。

她取笑我滑稽的模样，后来，她的笑容僵住了。

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

果然，严雪眼中闪过复杂的神情，

“叶秋林来了。”

她向我解释。

“去玩吧，最后一次，算是大学毕业前的告别。”

这是叶秋林的请求。

我问严雪的意见。

她向我点了点头。

于是，那个周末，我们三个一起去了去市里新建的游乐园，严雪向我描述着周围热闹的场面。我们在装饰华丽的热气球前停下了脚步。

“我想坐那个！”

我快乐地冲严雪大叫。

10.我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上去的时候是两个人，下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在外人眼里看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只知道，在乘坐热气球的时候，我们其中的一个什么东西跌了下去，接着，我的眼里是叶秋林充满爱意的脸。

在远离大地的高空，他亲吻了我，我没有拒绝，因为我知道，我爱他。

最重要的是，我看得见叶秋林，他也看得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