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

选择

新年的第一天，贾斯汀在科学馆旁新建的儿童游乐场上玩。“妈妈，快来推我，快！用你最快的速度！用力推！” 我本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站起来向他走去。站在贾斯汀前面的，是一个黑人小男孩，大概五六岁，穿着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上衣，圆滚滚的小肚子凸起，卷卷的头发编了两个小辫。贾斯汀后面站着一个约莫四岁的小女孩，披着金黄的长发，五官精致，白皙可爱。女孩爸爸正用一个微型摄像机认真地拍着她，同时好像说着波斯语，让女孩子笑的意思。我猜。贾斯汀十岁，比他们都高一头，红色的滑雪服，红色的球鞋，左晃右晃，着急往前。

走着走着，好像走回了19年前，在多伦多上班，那个基金公司的办公室，位于市中心的YOUNG 街上，号称是世界上最长的一条街。那个办公室里，各个肤色，各个种族的同事都有。不管我们来自何种文化背景，大家都相处和睦，至少，表面和睦。坐在我走廊对面同一小组的同事，就是非裔，叫尼克。他每天早上斜背着一个书包来，准时进公司，“嗨，琳达！早上好！”打完招呼开始工作。每一天，早上一次，下午一次，雷打不动的两次喝咖啡休息时间。中午一般到马路对面的Tim Horton’s 吃个午餐，很偶然吃个寿司，但从来不带午饭。

我离开公司前，尼克请我去旁边那条街的一个不知名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午餐，那天我穿着一件红毛衣，和一条红裙子，喜气洋洋，完全没有离开公司的伤感，反而更像一种庆祝，为可以展开新生活而欢欣。

眼前这个肚子圆滚滚的小男孩，自己勇敢地跳上圆形的小凳子，手紧紧抓住凳子上的粗麻绳，用力往前冲。因为没人推他，绳子没有惯力，他涨红着脸向前，向前。“Papa!”他一边冲，一边朝站在不远处，正在讲电话的一个非裔年轻男子大叫。男子还在讲着电话，一只手向男孩挥着，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天告别时，尼克也是笑着，露着雪白的牙齿，他说他为我开心，叹息着，自己还要过着好像没有尽头的日复一日的生活。那你也可以选择离开啊！我好奇地说，为什么不？尼克若有所思，离开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需要很大的勇气。虽然工资不高，工作简单而枯燥，一点挑战性也没有，但是，又能去哪里呢？做为多伦多大学金融系毕业生，来到大的基金公司工作，这是一件让很多人羡慕的事情。人生不就是这样吗，你不断想逃离的当下，是多少人渴望的将来。尼克对我的勇气佩服不已，特别是可以全职去读工商管理硕士，那简直就是奢侈。

“妈，你快点，到我了！”贾斯汀大声催我。忙忙跑过去，督促他坐稳，便小跑起来， 一边跑一边推，气喘吁吁。“再快点！再快点！” 夕阳的余晖照着那个一直拿着摄像机拍女儿的波斯人，女儿“咯咯咯咯”的笑声，夹着非裔男子说着的法语，一边跑还听到刚经过身旁的三个华人大声地说着粤语，贾斯汀用中文催促着我，空气中冒着奇妙的泡，泡里居然是五颜六色的光芒。也许是我臆想出来的多种语言碰撞产生的火花，完全听不懂却不妨碍我胡思乱想，异常的和谐，美妙。

这不也是我的选择吗？

那个千禧年，多伦多的华人不多，大多都是早期来的老华侨，以香港台湾人居多，大陆来的移民，甚少。选择去多伦多，是因为听说那里比温哥华好找工作，而工作，对于一个兜里没有钱的新移民，是活下去的保证。尽管多伦多的雪比膝盖高，多伦多大到要转两趟车才能到公司，多伦多只有寥寥两个旧同事，我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它。

兜里一定留着一张返程机票的钱，因为如果实在找不到工作，就打道回府，梦想也不能当饭吃，生存是首要任务。每当披星戴月出门搭车的时候，每当碰到挫折的时候，比如，听不懂同事们聊什么只干着急的时候，一想到未出国前吃香的喝辣的，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就黯然神伤。

但因为这是我的选择，从未后悔。

那时有一个从斯里兰卡来到多伦多好几年的黑瘦的女孩子，叫索尼娅，也是我同事。她样子看着像学生，谁知已是两个孩子的妈。索尼娅每天早上三点起床，同丈夫一起去送英文报纸，多伦多星报。一般送四个小时到七点就可以派完，然后她回家稍作休息就要上班，我们上班时间是早上九点。每天看到索尼娅，原本黝黑的皮肤，总有黑眼圈。得知原因后，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走起路来双腿好像灌了铅一样，每天至少喝两大杯咖啡提神，而且工作起来不爱说话，主要是因为太累了，每天两份工作，睡眠时间不足五小时，铁人都难扛下来。问她为什么一定要打两份工，她的回答让我哭笑不得，因为她的老家有游击队需要她支持。这么辛苦的工作，居然是为了可以存下更多的钱，寄回斯里兰卡，支持当地的游击队，对抗政府。当她同我说起她们游击队的名字时，还特地左看右看，压低声音，一脸神秘与自豪，“老虎，你听说过吗？”隐约中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便点头。索尼娅激动地说，“你听说过啊？太好了！我们要筹集更多的钱，去支持他们！”

这是索尼娅的选择，再苦再累看她也心甘情愿。

后来我选择来了西海岸，这个离家乡最近的地方，隔海相望。纵然人们说这里是养老的地方，是消费的地方，是生活的地方，而不是，工作，挣钱，发展，充满机会的地方。

“妈妈，我还要玩，这回要爸爸推，他有劲，推得高！”

先生小跑推着贾斯汀，一路向前。贾斯汀快速地到达绳索的末端，猛然向空中摆到四十五度角，又通过惯性冲回来。

只要你选定了一个方向，一个轨迹，坚持走下去，或高或低，或快或慢，就算给你有机会甩到高处，又能在高点保持那个姿势多久呢？回归一个舒服，适合自己的状态更重要，稳稳当当地把握自己行走的路线和方向。倘若真是失了方向，也没关系，停下来歇歇，沿路也有很多人，迷茫，慌乱，想向你取经呢。

人生的选择，选了，就这样吧。新年伊始，其实没有比昨天更好或者更糟，一切看你的心情，选择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