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十七年后

有好几天了，那个跛着脚的人在镇上走来走去。当地人谁都不认识他，也没人跟他闲聊，于是便任由其在街上闲逛。

他住在镇上一家便宜旅馆内，每天早上七点起床，然后开始漫无目的的行走。他什么地方都去，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要是碰到有意思的景色，就会停下来拍照，但从不跟人交流。他不会主动去问这是什么，宁肯去网上搜索相关资料，然后心满意足的离开。

三天时间，他走遍了镇上的所有街道，因为相同的路他从来不走第二次。要是从街这头开始，等返回时，他必然选择走另一边。河边、公园、超市、菜场都有他的身影，还有人说曾在五公里外的某个桥上看见过他，足见他走的够远。

可是，每天下午三点，他会准时出现在加油站附近，坐在一颗大槐树下，假借着玩手机作掩护，以固定的姿势，用眼睛盯着几十米外的一栋房子。

那栋房子没什么特别，男女主人也都是本地人。男的在镇上银行上班，女的做财务工作，他们一共生了四个孩子。头两个都是女儿，大的10岁，小的8岁，但公婆一心想要孙子，于是逼着夫妻俩去做了试管，结果又怀上两个男孩。

如今这两个孩子刚过三岁，脸蛋长得一模一样，头发和衣服款式也完全相同。负责看管的老人家把一条长板凳放在自家门前，两人小孩就跪在地上，用黑乎乎的手去拼凑玩具。当孩子母亲下班回家，看到这幅模样，隔着老远便大骂起来。她抓住其中一个小肉团，用力去拍打裤腿上的灰，那孩子就像泥鳅一样扭来扭去。

每当听到孩子的叫声，这个外地人就会露出笑容。

在黄昏之前，外地人便会悄悄离开。或者中途只要有人朝他这儿走来，他也会谨慎的起身，以免引起怀疑。可这些还是被一个老太太看在了眼里。

到了傍晚，好事的老太太找到房子女主人，口吻古怪的问，

“你跟那个外地人是什么关系？”

女人觉得莫名其妙：

“哪个外地人？”

老太太说，

“就是每天坐在树下那个人，他总是望向这间房子，莫名其妙的傻笑”

这句话把女人吓得不轻，究竟是哪个无聊的人会盯着她的房子。

“你肯定是看错了”

“不会的，我确定他就是在看你们”

这一下让女人紧张起来。她首先想到是前来讨债的人，因为丈夫常年待在牌馆里，嗜赌成性，说不定这回又欠了谁的钱。

她谨慎的向老太太打听，

“那人长什么样子？”

“戴着眼镜，没有头发，其中一条腿似乎有毛病”

她完全猜不出是谁，只能继续问，

“他什么时候来的？”

“两三天了”

“有同伙吗？”

“没有，他独自一个人”

老太太讲了很多，但没什么有用线索。临走时，老太太十分坚决的说，

“他明天还会来，大概在三点到四点之间，还是坐在那颗树下，你们可要当心了”

整个晚上女人辗转不安。她试探性的向丈夫打听最近有无得罪什么人，对方却是摇头。当丈夫反问她具体发生了何事，妻子却随便找个理由糊弄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下午，那人果然来了。正好就坐在老太太指的那个位置，眼睛直盯着她的家。

这个主妇满腔愤怒，紧绷着脸，随时准备叫人赶走这位不速之客。可是，就当她看向那个外地人的时候，对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竟然没有退去，反而朝着房子走了过来。

对方像是认识自己似的。

女人突然变得软弱和害怕起来，赶紧把两个孩子叫到身边。

只见那个外地人拖着右腿，一上一下的走过马路，像是受过很严重的伤。他距离房子越来越近，得以让女人看清他的脸。直到这两人眼睛相遇，彼此认出对方后，女人激动的向后退了几步，变得不知所措。

她颤抖嘴唇，结巴而又害羞的问：

“是你吗？”

那人语气平缓的回：

“是我”

女人激动不已，反复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变了吗？我倒觉得自己一直是这个样子”

女人问他：

“我们多久没见了？”

“整整十七年”

“你怎么会突然想到来这儿找我？”

“我也弄不清，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可还是来了”

那个外地人原本想开口说更多的话，却不知该从哪开始，显然这中途发生了很多事。两个孩子因为害怕而躲在母亲背后，此刻瞧见两个大人聊天，都好奇的把头探了出来。

那男人望着孩子说，

“这两个都是你的？”

“是的”

“你才刚结婚不久吗？”

“不，我十年前就结婚了。我还有两个女儿，都在读小学”

男人十分震惊，

“这么说，你生了四个孩子”

女人点点头。

他俩站在原地，相互看着，都没再吭声。

一会后，男人说：

“你老公是本地人吧？”

“是的，他就在镇上银行上班”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女人不想隐瞒，按实情交代了，

“我们是通过长辈介绍认识的。那时候我在深圳一家房地产公司做事，有一年回家，父母突然问我关于恋爱的事，他们很是着急，生怕我嫁不出去，于是到处托人介绍，直到遇见现在的丈夫。我嫁给他时，就快要28岁了”

“你终究还是听从了父母的建议”

“要不然呢，总不至于一直等着不嫁人吧”

他找不出话来回答。

这时，女人也想打听他的一些事，

“你呢，应该也结婚了吧，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还没结婚吗？”

“是的”

“是没有找到合适的吗？”

“很可能是”

男人望着她，准备许久，然后以开玩笑的口吻说，

“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你说只要我考上公务员，就可以娶你”

女人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她担心这位老朋友另有企图，为避免麻烦，立马断绝了对方的幻想，

“你不会当真了吧，我只是随口说的”

男人为自己辩解道，

“可是我一直记在心里。我考了十年，从25岁一直考到35岁”

这个家庭主妇不由得浑身一哆嗦。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瞧着他那沧桑的面容，想象着过去十几年的艰辛生活，难不成就因为自己说的这句话。

“那你考上了吗？”

“没有”

女人很为难，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过得怎样？”

“过得怎样，你也瞧见了”男人不再拘谨，就此聊开了，“自从分开之后，我立马动身去了北京。我在那边有个熟人，是初中同学的亲戚，说是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但等我下了火车，却发现是个骗局。

7月份的北京天气很热，我身上没钱而且饿的要命，晚上只能趟在公园长凳上睡觉。这样过了两天后，我实在吃不消了，为了谋生，只得进工厂做起流水线工作，因为那里包吃包住。我在那一做就是五年，后来换到了别的工厂，但还是做着类似的活。我发现自己脑袋空空，除了拆卸包装外，仿佛不会干其他事了”

听到这些，女人愧疚难安，眼睛又红又肿。

那男人想把事情弄个明白，于是不依不饶的问：

“你为什么坚持要我考上公务员？”

“因为父母希望我嫁给一个有稳定工作的人”

那男人又重复一遍：

“要是你自己能做决定，要是你能说服他们……”

女人带着委屈的口吻说，

“可是我能怎么办？这些都是他们的意思”

男人不再逼问，

“那你现在如愿了”

“算是吧”

二十年前，他们曾有过一段快乐时光，那时候的两人对于漫画有种偏执的热爱。有一年的圣诞节，他们整天什么地方都没去，就待在寝室，对着电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海贼王。当时他们相互约定，只要赚到钱，就一起去日本参加尾田荣一郎的签售会。

后来，他们又从外面买回来诸多画笔和颜料，研究和模仿大师的作品。这种爱好就算到了工作之后，依旧热情不减。

男人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那你现在还在画画吗？”

这句话瞬间击穿了女人的心灵，使得种种记忆涌上心头。回想起他们相处的日子，彼此说过的傻话，做过的傻事，以及那些美好的期待、奇妙的幻想和最初的拥抱，是再也回不去了。

她动了情。

此时，那个外地人趁势发出邀请：

“我们出去走一走如何？”

说完后，便站在一旁静静等待。

女主人犹豫不定，不断用手擦拭眼泪，

“可是，我的丈夫马上就要回来了”

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失望，安慰她说，

“他应该是个很称职的丈夫”

天色不早了，女人打算结束这没完没了的聊天，免得传出谣言。她收拾好笑容，对这位曾经的恋人说，

“那么你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那个外地人淡淡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几天前我来到镇上的时候，一直沿着湘江边散步。不知走了多远，我看见了一座桥。我走上去，趴在栏杆上，一直望着河面，原本打算就从那跳下去，但来往的车辆实在太多了。我想等到晚上再去，却发现没了自杀的勇气。

我是个天生充满幻想的人，之所以坚持要来看你，是因为折腾这么多年，我想清楚了一件事情。人这一辈子能得到的东西太少了，可要是连瞬间的激情都舍不得抓住，那么此生再也寻求不到那种感觉了。

        再见了，我这辈子是再也不会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