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故事短篇小说青春后时代

叫你一声My Love

2019-04-18  本文已影响24人  许不诺

11月的北京,已经褪去了一年的疲惫,正是叶落满地的时候。花草争奇斗艳的时刻也将结束,不知道是百合获得了胜利,还是玫瑰保住了自己的尊荣。这时候很适合谈恋爱,夜晚学校的足球场上,射光灯没照到但仍有余光反射的角落里,坐满了你侬我侬的情侣。你能怎么办,这个时候不适合单人出没,射光灯一下照到你,而你的手里空空,又来不及临时抓住身边的一个人冒充情侣。不过,尴尬又怎么样,谁还没有过尴尬的时候。

手机短信响了:“我落地了,马上去取行李。你到了吗?“是小天发来的。

“到了。在14号出口等你。”我回复。

又是14号。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多少次站在这个口了,以前每次是她送我。那时,夏小天在北京大学读中文,大学四年,我们辗转于深圳和北京两座城市,一个月见一次,写信每个月大概有四封。我们喜欢写信,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特殊交流方式,有些话适合在电话里用声音说,有些话只适合用文字表达。你在阅读文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是含着泪写的还是和某人在酒吧喝酒时写的。没错,文字本来就是孤独的,可总还是有人懂,就像我和夏小天。

每次见面的日程也很单一。她也总穿规范式的白短袖和紧身牛仔裤。白天,逛学校,在图书馆看书,她给我讲北大,我给她讲深大。晚上,要不看一场话剧,要不看一场电影。后来,我们统一了意见,首选话剧。还是觉得话剧的演员比较牛逼。看完之后回酒店,不累的时候就做爱,累的时候顾不上洗澡倒头就睡,满身都是汗味儿也抵不住年轻的激情。到了周末依依不舍时,在机场深情拥抱,她回北京,我回深圳。有的时候,还没到学校就已经抑制不住刚离开二十分钟的想念,立马拿起背包里的信纸开始写信。

她出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了她。

左手推着一个灰色中型普通款的行李箱,右肩背着莱斯路易仕的新款包包特别显眼,黑色长裙,平底鞋。没有涂抹指甲,短得几乎与肉持平。脸上满是疲惫,看见我之后,努力抬起脸上两侧的肌肉和我微笑。我上前接过行李箱。没有拥抱。

“一路上还顺利吗?”

“挺好的,就是有点累。”

“那我们赶紧去吃点东西,然后安排你休息一下。”

我上午刚从深圳来到北京,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车。一路上,她没有说话,闭着眼睛,许是真的累了。我也就专心开车,没有打扰。

突然,她开口问:“林可,这几年你和明明还好吗?”

我没有料到她一开口会问这个问题,因为之前在电话里从来都是避而不谈。

“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她?”

“没事儿,就是一下子想到了而已。别紧张。”

“我们不是说过,咱俩在一起的时候尽量不提他们嘛。”

“嗯,不提了。快到了吗?”

“没有,还得20分钟左右。你再眯会儿吧。”

我多少有些恍惚。

这次来北京前,我和明明说,一方面是要来开个会,一方面是见一个老同学,不过没告诉她是小天。北京是我的治愈城市,从来没有想过要留在这个城市生活,但是一旦心里不舒服或者压力大,就一定会来北京一趟。看看曾经和小天一起去过的地方,在未名湖畔安静地发一会儿呆,心里就会好受一些。只有北京可以给我这种感觉,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其他地方。其实说来也不奇怪,大学那四年,几乎和小天走遍了北京的各个地方。可自从和明明结婚后,我还没带她来过北京。只是偶尔听明明提过一嘴,“什么时候能带我去北京看升旗啊?”

是,我结婚了。现在坐在旁边的不是我妻子,是情人。

到酒店了。小天一路上睡得还算踏实,后半程中间没有醒来。放好行李,简单吃了点午饭,我们赶时间去看首届欧洲古典艺术展,这样的展览在北京很少,不去看会很遗憾。展品是墨西哥收藏家西蒙先生的个人收藏,主要是绘画和雕塑,展品展现了18和19世纪西方学院派美术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精美绝伦的风格,从不同角度、各种风格表现了人体之美,也传达出典雅、高贵、神秘的信息。

我最喜欢的一副作品是法国画家威廉·阿道夫·布格罗的《纯真》,画中表现的是圣母玛利亚怀抱沉睡的圣子耶稣基督和小羊,光线的柔和、衣服线条的柔美,使整个画面呈现出安详、静谧的氛围,以及一种衬托在质朴中的神圣感。小羊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的前方,圣子耶稣闭着眼睛像在熟睡。我似乎看到了一种信心,是圣子耶稣拯救世人脱离罪恶的信心。

小天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吗?”

“为什么?”

“因为缺失。”

我无可辩驳。小天说得是真的。我出生在农村,靠山吃山,父亲外出打工,一年回来一次,母亲在家里照顾我和老人。上小学时每天走5公里山路去上学。我不像别的孩子父母无依,我还有母亲在身边。可又能怎么样?穷还是一样穷。爸爸有一年回来告诉我一定要上大学。大山外面还有一个世界。

怀着好奇心我来到县里读高中,住在学校里,因为太远所以一个月回一次家。我不会交朋友,也交不到朋友。别人会的我不会,别人有的我没有。我不敢大声说话,因为有人会提出质疑。我不敢换衣服,因为有人会说一件比一件破,一件比一件难看。

是班长夏小天,在三五个人把我挤在教室角落拳打脚踢的时候站出来制止了他们的暴行,然后带我去诊所擦药,带我去老师办公室报告,我不敢说,只敢写,她就帮我递给了政教主任。周末,我没地方去,在教室里看书,夏小天就带我去她家里改善伙食,我第一次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虾。我喜欢上了夏小天。

小天指给我看她最喜欢的作品,是纪尧娜·西涅克的《宁芙女神》,画里,女神的身体线条优美典雅,凝神远望的面部透着美丽和深邃,尤其是肌肤的柔美是那么的逼真。宁芙是希腊神话中次要的女神,有时也被看成精灵和仙女,也会被视为妖精的一员,出没于山林、原野、泉水、大海等地。它们不会衰老或生病,但会死去。

“你喜欢宁芙女神是因为她是自由的吗?”我说。

“是的。”

“你也喜欢自由?”

“是,也是因为缺失。”

小天是我们高中班长,生活在一个优越的家庭。爸爸是县财政局局长,妈妈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他们就小天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读高中时,家里停止了她的一切娱乐活动。我们都喜欢小虎队。那一年,苏有朋上海个人演唱会邀请其他二虎作为嘉宾小虎队再聚首,并合唱《星光依旧灿烂》,是97年三人解散后首次聚首演唱表演。

小天的爸妈把她买的磁带摔碎了,不让她听。她就自己重新再买一张,然后放学后交给我保管,第二天上了学我再还给她。我们经常在一起听“小虎队”,小天最喜欢苏有朋,我最喜欢吴奇隆。“小虎队”的最后一张专辑叫《虎啸龙腾狂飙95演唱会》,我没钱买,就时常听小天买来的专辑。

到了高三,家里非让小天申请美国的学校,小天不肯。愣是以死相逼,在手腕上狠狠划了一刀,留下了伤疤,这才同意考国内的大学。我们约好了一起考北京大学中文系,因为俞平伯毕业于那里,我们都爱读他的散文。俞平伯的散文得益于晚明名士派小品,但不是着意的摹仿或沿袭,更多的是一种异代同声的交融共振。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性的精神活动,任何共同的趣味或倾向的形成,都离不开特定的历史和文化背景的造就,不能不留下时代的印记。

看完展览,小天感慨:“伟大的艺术,尤其是古典艺术,永远是价值无限的,几个世纪过去了仍能带给我们震撼。”

“人有时真的微不足道,艺术能够让我们感到自我的渺小。”我说。

“渺小?”

“是,在这些伟大的艺术面前。”

“那在爱情面前呢?”

“还是渺小。”我想了半天。

回到酒店。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我问。

“老规矩,你先洗。然后帮我把牙膏挤好,放在洗手台上。”

酒店的卫生间的隔断都是玻璃做的,虽然不是第一次开房,但还是把帘子拉了下来。我拿手机准备放开音乐,看到了明明发来的一条微信:“亲爱的,回酒店了吗?今天开会顺利吗?”屏幕上方还在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我随手回复:“很顺利,刚到酒店,太累了,准备睡了。”

然后点了“根据爱好随即播放歌曲”,第一首歌是就是“小虎队”的《叫你一声My Love》。我很熟悉这首歌,这是他们的第五张专辑《星星的约会》里的一首。歌词里写:“叫你一声my love,亲爱的是否你也关心着我。能不能叫你一声my love,该不该把眼泪聚成弯弯的小河流把爱情唱作歌。”

只有明明会叫我“亲爱的”,我们从认识到结婚6年,她就叫了6年。

毕业后选择创业的我没有回到老家山区,而是留在了深圳,这里有我在学校积累的大量人脉和资源,可以充分利用起来。明明是我的学妹,比我小两级,深圳本地人。在学校散文社里认识。入社考试时她写了一篇散文叫《留住时间》,写得很好,一下子成了中文系的热议话题。那时没有人对时间有什么概念,世纪之交的那十年所有人都在憧憬二十一世纪的美好和未知,并没有想过留下一些什么,何况还是怎么也抓不住的时间。

我不太喜欢她的论点,因为我本身没有可以留下的。所以后来我在校报上写了一篇《留不住的时间》当作是对她的一种回应。时间总在流逝,即算能留住也只是回忆,有回忆是一件好事,可你应该善待它。善待的最好方式是在未来的一分一秒脚踏实地,在时间的每一个刻度上画一幅画。

当然,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可争辩的价值。我是学长,明明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她大四毕业那年,我依旧一事无成,在一家小公司做文案,老板说我写的东西在文艺,不适合商业运作,文艺在现代社会活不下去。我辞职了。

闲暇时间写了一本书也取名为《留不住的时间》,没有出版,因为没钱。晚上回到家写博客,没什么人关注。后来还是明明,托她爸爸的关系,在深圳帮我联系了出版社,在改了三遍稿之后终于出版,销量3000本左右。再后来,又介绍我到一家杂志社做编辑,负责文艺专栏的策划。这一切来得太顺利,以至于忘记就在一年前我还和人合租在一个月500块钱的地下室里。

洗完澡出来,看到明明的两条微信:“哦,那好,你早点休息。晚安”,“不行,我还是想告诉你,爸爸今天和杂志社汪总编吃饭了,已经把你列为专栏主编的提名名单了,只要你的新书顺利出版,这事就一定没问题了。哈哈,厉害吧。我迫不及待的想要告诉你这个消息。亲爱的晚安,我等你回来,为你庆祝。”最后两个字:“爱你。”

小天听见了音乐,说:“现在没什么人听他们的歌了,他们也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不敢听了,全是回忆。”我说。

被窝已经很暖和了,小天洗完澡出来直接钻了进来。这一次好像要比任何一次都激烈,上一次还是做爱还是小天毕业那年,她爸爸从北京把她接回家里的前两天,四年了。她爸爸不同意她留在北京,更不同意去深圳打拼,家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我对小天的身体并不陌生,可这次我看见她胳膊上多了一个手术疤痕,大拇指那么大。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喝酒喝得。”

“怎么这么厉害?”

“我从北京回去后,我妈就病了。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是从此也只能待在家里,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需要有人时刻陪着。你说,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我伸手把胳膊放在小天的脖子下面,她顺势依偎在我怀里,我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那个疤痕。

她接着说:“我知道我们要结束了,但还是好像没怎么开始过。所以就一个人喝了一次大酒,酒精中毒进了医院,胳膊上起了脓包,医生做手术割开,把里面的混着血液的浓挤了出来。留下了疤痕。”

我亲吻了一下那个疤痕。

“我不敢死了,不敢再向上次那样割手腕了,毕竟我还要照顾我妈。”小天不说了。那一刻空气寂静得很。她身上的两处疤痕都和我有关。

“后来在电话里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件事?”

“说了有什么用吗?”

我们又做了一次。然后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醒来,小天已经到楼下买好早餐给我。这是她这四年来的习惯,照顾她妈妈的习惯。突然想到,在我结婚后,明明从来没有赶我早起过,因为我熬夜看书的缘故,我想睡到多久就睡到多久,每次醒来都能看到她亲手做好的早餐整齐地摆在餐桌上,昨天早上的煎蛋还是心形的。她知道我喜欢艺术地生活,所以我们的家里除了我的书,最多的是画和花。我负责整理更换这些画,她负责每天修剪花。

我打了一个寒颤,北京的冬天一点儿也不温柔,即使刚刚吃过早饭。小天今天的装扮格外青春,白短袖,紧身牛仔裤。

“你不冷吗?”我惊讶的问。

“没事儿,一会儿出门的时候再穿外套。”她说。

“你新书快要出版了是吗?”她问。

“嗯。”我有点不知所措,这是见面十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问工作。

“取好名字了吗?”

“《难得的青春》”

“这么长时间了,怎么没听你说你老公?”

“我不是也没听你说你老婆吗?”我真是蠢到家里。

我只是听说,小天后来的相亲对象叫刘远,他爸爸是县税务局局长,而那时,小天的爸爸已经调到市里工作,更是无暇顾及到家里。

“刘远对你好吗?”

“挺好的。”

“你们为什么结婚?”

“是你先结的婚。”

小天说的没错,是我先结的婚。其实,小天和刘远从见面认识到结婚举行婚礼,只有三个月的时间。

“我从没觉得我的结婚对象会是刘远,我从没觉得你会一直待在深圳不回来,我从没觉得你会和别人结婚。”小天端着一杯咖啡,眼泪顺着脸颊划过,滴落在那件干净的年轻的白短袖上。我掀开被子走出被窝,从身后抱住小天。小天解脱开来,从背包里拿了一个东西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它包在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盒子里,旧,但却很有艺术感。

“打开看看,给你的。”

是“小虎队”的第十张,也是最后一张专辑《虎啸龙腾狂飙95演唱会》磁带,发表的第二年,霹雳虎吴奇隆入伍,“小虎队”再度解散,并成为台湾最长寿的偶像团体。日本NHK电视台、 富士电视台争相报道,新加坡国家广播电视公司也为之制作专题节目。

这就是我们俩上学时经常一起听的那张。

“我要走了”。小天突然说。

“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谢谢给我机会让我看见你。”

然后,她穿好外套,离开了房间。我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穿好去追,她已经打车离开。我想,她一定会去机场,我就去机场等她,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看见。打她电话关机。这时突然有条短信进来,是明明:“亲爱的,晚上几点到家?”

我没有回复。焦急地四处望着大厅,期待能看见小天的影子。

两个月后,明明有了身孕,我的新书《难得的青春》也正式出版。我想寄给小天一本。却还是联系不上。

一个高中老同学跟我说,小天失踪了,谁也联系不上。

那天晚上,小天和刘远刚从莱斯路易仕专卖店出来,正在街上走着,一辆小轿车晃晃悠悠地急速开过来,就在撞上他们的一瞬间,刘远推开了小天,自己却被撞出了十米外。司机逃逸。刘远当场死亡。后来司机被抓住了,醉驾。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

“没多久,两个月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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