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语(四)
四
青城剧院从前的旧演出场地叫梨园剧场,那块牌匾是50年前奠基仪式上自治区某任宣传部部长的亲笔,时移事异,原本曾经的文艺中心如今早已因为入不敷出而将大半栋楼都出租给了餐饮公司,易名梨园饭店。曾经无数名角儿站过的舞台现今也只在每周六的晚上有零零散散的相声演员过来实习,偌大的舞台上两个身着长袍的年轻人任凭嘴角极力的舞动翻飞也显得孤立无援起来。
二楼由曾经剧场包厢改造的雅间正坐着牟宁一行,“自从政府把咱们京剧团和其他6家艺术团体整合之后大家就都搬到南边大剧院去了,那边舞台大,座位也多,这边就全权承包给餐饮公司,不怎么用了。大剧院给批了一间排练厅,两间练功房,咱团人少,够用了。”副院长秦昊点燃了一根香烟,有那么点自言自语的絮叨着。
“那是人家整合的吗?那是……”宋明哲带着点怨气刚开口就被秦昊怼了一下。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宋明哲只得调转话题继续往下说。
“后台大的要死,根本不适合演戏,下场门到上场门隔八百丈远,得走半拉钟头。”宋明哲是和乔乔同一批由团里学员班送去首都戏校的学院,工文武老生,打小心直口快。
听了宋明哲这话一直显得忧心忡忡的牟宁才忍不住打趣道:“你真当我没去过大剧院吗?绕着剧院大楼跑一圈都用不上半个钟头,您这修辞手法用的可过了头啦。”牟宁一边打趣,一边拿起茶壶从包里取出红茶正打算泡上,“上好的金峻眉,武夷山今年的新茶,专给哥哥您留着呢!”。
“嗨,就属丫头你机灵。我说的夸张了,大不大的,还不得小牟你自己去看看,你说这回多好的机会,怎么着?回来吧,哥哥傍着你,你凯哥也傍着你,谁想欺负你都不成。”说着宋明哲便扭头转向周锶凯。
周锶凯一言不发,反而回身从包里掏出一沓A4纸,“《红召》的剧本在这,你先瞧一眼,我不想让你为难。”
见气氛略微有些许尴尬秦昊便赶紧在旁边搭腔,“这本子很好,是小旗子写的,当年在艺术学院总来咱们团玩那小孩,现在在国戏跟着樊谨老师读博呢,我估么这孩子以后准能行。这回《红召》要是火了,我就跟上头打报告,把你和小旗都要回来,以后咱团就有希望了。”
“凯哥不想逼你,你看看本子,自己决定,你接不接这戏,京剧团以后是好是坏,都没人怪你,哥哥只希望你对得起自己。”
周锶凯说出这样的话着实也是情理之中,幼时经历父亲盛年亡故,母亲离团改嫁,自己学戏不成转拉京胡的他,早知世事艰难苦水难诉,所以从来不愿意因为自己而让身边的人心意不得委曲求全,对待不甘埋没的妻子乔乔如此,对待从小疼爱的小师妹牟宁更加如此。可是说白了,周锶凯和牟宁不过都是同一种人,明知无计可施,所以偏要委屈求全,好像作茧自缚非要把最糟糕的东西都留给自己。
或许大家早就想到了牟宁肯定会演,果然在即将凝固的空气中飘来牟宁仿佛来自远方的回答:“这戏,我演。”
“当真的想好了,这舞台只怕比先前更难了。”秦昊说这话的时候,牟宁的眼睛有点红,“跟你们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就是我自己想上台。”
宋明哲实在不忍心在等着小师妹编出什么非此不可的理由,于是便赶紧给大家往铜锅里下肉 : “得嘞,得嘞,妹妹甭哭,周一早上我接你去剧院,咱们还有场硬仗得打呢,他何主任不是认准了看京剧团笑话吗?明儿见了牟宁估计下巴都得惊掉。吃肉,吃肉,这正经的苏尼特羔羊跟国外可吃不着哇。” 热气腾腾的铜锅里氤氲着四个人的这种心照不宣。这种无需多言的理解始于牟宁还没毕业的那年,那年的小牟才20岁,而比小牟早进团了几年的三位大哥也不过是正带着满身血气方刚的年纪,骨子里从上到下流淌的都是叫梦想的东西。
时值青城沙枣花节开幕,在自治区文联的组织下,各种各样的文艺活动开展的可谓是如火如荼。早已在戏校授课多年的郁秋琬也受文联之邀出演《谢瑶环》一剧,郁秋琬演谢瑶环,其他搭戏的演员也绝对都是业界楚翘,上海剧院陆恒饰演小生袁行健,天津剧院韩水月饰演武则天,而苏鸾仙这一看似小角儿实则非常重要的角色则交给了自己人,青城剧院的青衣演员宋阳。主演配演都是名角儿,电视台给宣传了,票也卖完了。看似一切顺利的一场演出直到前都风平浪静,各个剧院的角儿们提前一周聚集在青城剧院排戏,上午排下午也排,时间匆匆却乐在其中。做学生的郁秋琬自然前前后后的陪伴老师身边,一边学习一边照料着演出以外的事情。
牟宁印象里的宋阳还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姑娘,梳一根马尾,永远都穿着宝蓝色带白条的练功裤。那时候团里的年轻人很少,宋阳是在乔乔他们那届学员班入学后的第四年进团的,那时的牟宁也才跟郁秋琬学戏不久。郁秋琬对小牟宁很严格,每周要去艺校上两次课,周六下午学基功,周日下午学剧目,而平日里也需要早晚各自觉练习一小时。小小的人儿从来也不知疲倦,都因为对郁秋琬那种莫名的情愫而始终义无反顾的坚持。
初次见面是个周六的午后,阳光透过排练厅的玻璃窗直射在地板上。来艺校排练厅找郁秋琬的宋阳刚好见到那个爬在地上耗腿的小孩儿正努力地大口大口吐着粗气为了战胜那离地面还有一拳的距离,任凭汗流浃背都不想留一滴的眼泪,一切都撞进了宋阳眼里。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牟宁每天都能在大院的排练厅里遇到宋阳,两个人有些许默契的相约着早功晚功,她管牟宁的爸爸叫大哥,可牟宁却总想管她叫姐姐,“你要叫我阿姨啊,不能叫我姐姐”,“可是你真的很像姐姐呀。”练功房里那些看似岁月静好的日子飞一般的过去,再也不会存在了,是啊,再也不会存在了。
这出《谢瑶环》是因为宋阳出的问题,其实公演那天早晨牟宁就觉得不对劲。剧院的戏都是提前排好,演出当天只开个早会最后确认工作分工,然后所有演员都得保存体力以应对晚上的演出都能拿出最好的状态。这种早会一般是所有演员都得参加,可宋阳却没有来,团里领导脸色难看的开完早会而叫牟宁留下。只说宋阳演不了了,让小牟跟老师演苏鸾仙。如果没有在演出结束后看见母亲那张愤怒而绝望的脸,如果没有最后得知宋阳为什么不能来演出的原因,这第一次师生同台的经历对于小牟宁来说应该是十分珍贵的记忆吧。可现实总就是不会那么遂人心愿的啊,那些最亲近的人带给了我们最深最痛的伤害,于是只能任凭命运的琴弦在我们的枕边耳鬓厮磨,如果没有怎样就好了,我们都觉得如果当初没有怎样就好了。
仔细想想,曾经那些我们以为是艰难的,以为是痛苦的,以为是无数个黑夜里让你辗转反侧的,不过多数都在时间的漫漫长河里被击打成了灰,轻飘飘的落在心上了。虽总觉得心灵蒙尘,一切却总得继续,或许觉得走着走着,就会忘记痛楚,从此开始一帆风顺的人生。在德国的日子其实一直让牟宁觉得难以忘怀,可触碰尘封的记忆往往总是引起我们的不适,毕竟时间总无法将所有的事情消磨殆尽。
杰森看起来成熟、有男人气概,主动帮牟宁解决一切她无论是否能解决的问题。他爱她吗?或许爱吧,至少牟宁从来没有怀疑,一个让你永远觉得随时可以依靠的男人怎么会是在欺骗你呢?可如果这不是两个人的问题,如果两个人的感情还掺杂着第三个人,一切就都复杂而简单了。感情无论如何多么复杂,办法都只有一个,离开便是唯一的出路。她面对的是一个有家室的男人,这是牟宁心里的一颗刺,曾经被人伤害了的人,又怎么可以去在伤害别人?
多年前的那场《谢瑶环》之后,牟宁的母亲就和父亲分开了,曾经不远千里追随父亲来到青城的母亲回到了她的老家——四川南部的一个小城,而后的牟宁母女也不过再见了几面,即使血浓于水骨肉情深,有时候牟宁甚至觉得母亲是把对父亲的恨意都转达在了自己身上为何总是迟迟不愿相见。反正那时她已经18岁了,可以自己面对一切事情了。
父亲牟君友一直艺术研究院从事编剧工作,至于他什么时候和那个一直自己叫着姐姐的宋阳好了牟宁是没有察觉的,那种感觉很像是被背叛,也像是一直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公主忽然看到了人间的险恶。所以当在她德国同杰森有了好感之后便觉得这一切都成了因果轮回,她其实从来也没怪过宋阳,即使宋阳和父亲的感情伤害了她最亲爱的人也伤害了她,她也仍然在时间的长河里学会了释然,人性本来就禁不住一点考验和要求,现实的物是人非能让人宽容过去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