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回老屋看看吧”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淡淡的渴望在我心中回响,像空荡山谷中哀转的猿啼,又像雨过天晴后群鸟的鸣叫。
初二那年,政府进行“老城改造”,老屋成为了“改造”的一份子,搬迁那天,我拎着大包小包,最后看了老屋一眼后,便走向了新房。
可那竟真是最后一眼。
往后几年,由于学业繁重和各种各样的原因,我早已将老屋抛诸脑后,直到前几天父母晚上游玩归来后,突然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们老家那边新建成了‘宁州古城’吗?”“宁州古城?”我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随即摇了摇头,这个名字太陌生,太大气,太高高在上,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神气,与之相比,其原名“黄土岭”则像个憨厚的乡巴佬,土头土脑,却让人感到无限的亲切与熟悉。是啊,“土”正是我们的根,而就在此时,我仿佛听见扎根于土地的老屋在呼唤我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下午,妹妹正好来邀我去那所谓的“宁州古城”玩,我虽有些不情不愿,到底还是抱着对老屋的怀念以及几分朦胧的好奇上了车。
一下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熟悉的石板路,仔细看了看却发现地上多了块牌子,写着“清朝年间修建……”,童年时,小孩们连蹦带跳地跑过的石板路竟也被封为了文物,真是让人啼笑皆非。现在南来北往的游客们争先恐后地在路面留下自己的脚印,却唯独少了孩子们欢欣雀跃的脚步,我心中问它“你愿意吗?”,它当然不会回答,但当人们执意将它奉上神坛供奉起来时,只有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走过这条熟悉的路,迎面而来的是一条陌生的街。我踏入其中,却有些犹豫不决,我曾无数次在这里奔跑过,玩耍过,我本应是最熟悉这里的,但现在,面前的分明是一座喧闹的陵园,各式各样的小吃店、奶茶店、精品店,明目张胆地套上一层历史的外壳,便开始大声叫卖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一群强盗在无辜者的尸骸上召开了一场欲望的盛宴,可怜的土地啊!你刚刚送走了百年的守望,却立马迎来了欲望的狂欢。我想到了那些陪伴着我度过人生中最宝贵的童年的老房子们,它们一定想过自己的落幕,它们可能会猜测自己是会被哪个后辈取代呢?是那花园?还是那大厦?它们唯独没有想到,一群被人类精心打扮后如同《本杰明•理查德奇事》中主人公的孩子们走了过来,粗暴地将它们推倒,理所应当的站在它们的残骸之上,接受着人类的崇拜。
人类以保护历史的名义,向着真正的古老举起了屠刀,他们看似追求着“中华文化”,毕恭毕敬地请老气横秋的孩子们登上舞台,却将自己的乳母送进了坟墓。但他们真的在乎所谓的历史、文化吗?不,那只是他们拉出来的挡箭牌,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它的名字叫欲望。
没错,人类在这里搭建了一座欲望的神坛,老房子们成了祭品,不幸的是,不管愿不愿意,我们每个人都事实上成为了同谋。而像这样的神坛,人类已经建造了无数个了,并且从今往后还会一直建下去。也许是我危言耸听吧,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人类那无穷之心灵天地最终也会被膨胀的欲望彻底占据。
抱着万千思绪,我像一个摸索前进的盲人,希冀在无边的黑暗中找到一线光明,而那可能的光源之所在,正是老屋,我从未如此渴望,渴望投入它的怀抱,我从未如此害怕,害怕它也随波逐流。我满怀希望同时又忐忑不安地走着,走着。直到妹妹拉住了我,说:“老屋到了。”
我愕然抬起了头,却只看见一扇紧闭的大门,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设想我与老屋的重逢,却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会是眼下这副图景:一个陌生的人对着一家陌生的店铺茫然地瞪大了双眼,而那家陌生的店铺则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紧闭着自己的胸膛。是的,我不认识了老屋,可是,老屋也不认识了我。一刹那,周围喧嚣的人群沉寂了,我仿佛坠入了无垠深海,又好像置身于万米高空。孤独,对,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包围了我。我的灵魂,我的心灵,正处在一种四面楚歌的孤立无援中。我终于明白,不是老屋呼唤我,而是我呼唤老屋,我的呼唤,是被养育了十几年的孩子对乳母的呼唤;我的茫然,是远归的游子对着“松柏冢累累”的茫然;我的孤独,是游子“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的孤独。一名八十岁的老人,端着一碗饭,站在一座杂草丛生的屋子门前,呆呆地伫立着,孤独地守望着。我想,大概我能稍微理解他的内心了。过了一年?亦或是一秒,我不知道,只知道汹涌的人潮最终裹挟着我与老屋擦肩而过了。
在这场交易中,人们失去了什么?一些残破过时、无关紧要的老房子,人们得到了什么?一条繁荣的商业街。不管怎么看,人们都稳赚不赔,但当那些远行的游子们有朝一日回到家乡,却发现自己的童年已被埋葬,而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时,真不知会是欣慰,还是稠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