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文艺汇演开始了。我只记得第一个节目是《春天的故事》。然后我们的美哪里去了?是第几个上场的?好像我的记忆到此完全卡壳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明明我们进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美。但我的记忆总是浮现一些粗枝末节,而偏离主旋律。
或者我们笼统印象中的美可以分为很多种,有一种混杂情感的内蕴美,也有瞬间的不掺杂过多情感的形式美。比如说,你爱一个女人,如果这种爱一直持续,你就会觉得这个女人一直美丽动人。换一种情况,如果你跟这个女人只是萍水相逢,彼此生命的过客,在她年轻,你可能觉得美,在她年老,你可能觉得不美。这都是很自然的事。如此看来,我对短裙女孩的美感属于瞬间的形式美,以致前后相隔不过半小时,而我对她们的再次出场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这真是一出轻喜剧。
记忆断线是比较无奈的一件事。我必须得重新找回一个坐标。李师兄不行,自礼堂一别,他的再次出现要到一年以后了。那么这个坐标就是刘处了。我和叶子打开宿舍门的时候接近午夜了。刘处早已洗洗睡了。但我们一开灯,他就“嗯啊”一声从床上翻下来。一人多高的组合床,他就哼哼着垂直落了下来,像个死沉的麻袋,嘭的砸在地上。这绝不是刘处的偶然兴起!在今后的四年,刘处几乎天天都以此种方式下床。有时声音响得你简直以为他已经摔死了。关汉卿曾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老关我没见过,刘处确实当之无愧。
面对刘处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开场白,我猛退一步,倚门欲逃;叶子猛进一步,作势欲打。猫兄的《腐林外传》有关于此事的记载,其文:“初,叶子、阳子月夜寻美,未果,怅然以归。刘处落床迎之,声若雷霆。叶子欲击,阳子欲走。时人评之曰,叶子固有担天下之勇气,阳子自有弃天下之洒脱。”
刘处从容不迫,掸掸尘土:“同学莫躁,同学莫慌。我也住这。我也住这。”我瞪着这个浑身上下只有一条淡蓝内裤闪闪发光的敦实男人,叫道:“何方妖孽?报上名来!还没见有人蹦极不带索的!”刘处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来来,抽根烟,给两位赔罪。”叶子接过点上。我说我不抽烟。刘处道:“这怎么行?来一根。人生总有第一次。”我抽一口,又苦又涩,把我呛得咳嗽不止。“老家的黄鹤楼。怎么样,够劲吧?”我鼻涕眼泪横流:“真他妈好烟。”
刘处嘿嘿一笑,又从衣柜里掏出一袋乌漆抹黑的东西,递过来:“尝尝,尝尝,自家腌的牛肉。”我打开袋子,里面一条一条,像是牛肉;狐疑的捏出一条,放到嘴里,哇,真是又麻又辣,但这麻辣又不过分,恰到好处的让人欲罢不能,配合牛肉的丝丝嚼劲,棒极了!我一边拌着满嘴的口水,一边忍痛割爱的对叶子喊:“快来吃!这好吃!”
几天后,我还是沉浸在味蕾的快感之中,忐忑不安的问刘处:“这真是你家自己腌的?”刘处一瞪眼:“那还有假?我妈的手艺那在几个村都是出名的。”我咂咂舌头大呼可惜。刘处问我可惜啥。我说:“你妈远在湖北,何时才能再尝此物?”刘处说:“这有什么难的?我也会腌。我给你写张条子,你照上面写的买齐材料。我帮你腌。”我问他得了老妈几成真传。他拍着胸脯:“十成十不敢保证。七八成那是不在话下。”我竟然信了他!我在学校附近转了两天两夜,逛遍各大小店超市,将他条子上所列的各式材料一一备妥,然后郑重其事的把它交到刘处手上。刘处接住的时候,表情明显一愣,但也没有推诿,一会儿功夫就寻了一个铝盆回来。满上一些水,按一定比例放入各色调料,花花绿绿的浮在上面,只说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然后又把牛肉放进去腌着,顶上搁块木板,刚发的课本统统压上;这样过了一夜,取出来,拿铁钩挂起,悬在晾衣架上。我问:“这要过几天才能吃?”刘处大手一挥:“七七四十九天。”我说:“这倒和炼仙丹一个讲究。”刘处点头道:“那是。”
开学一个月有余,百无聊赖,我就天天指望着那串随风飘荡的牛肉过活。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对刘处说:“这牛肉应该可以报效祖国人民了吧。”刘处掐指算了算,又上去捏了捏牛肉的质地:“这个,这个应该可以了吧。”用小刀割下一块,递给我尝尝。我一嚼,那真是柔肠百结,连道:“好吃!真他妈好吃!”刘处比我还惊喜:“真的?!”忙也割下一块丢自己嘴里,两秒钟就全吐出来了。我见他吐了,方才尽情的大吐特吐,吐完又笑,笑了又想吐。折腾许久,闻讯而来的叶子惊疑莫定,也想弄块尝尝。脸色煞白的刘处一边大叫不要,一边果断扯下牛肉,扔进了楼下的花坛。我说:“悟空,这伤了花花草草也是不好啊。”刘处略带忧伤的望着惊疑莫定的无知群众,怔怔的说:“师傅,怎么会这样?”我说:“是啊。怎么会这样?怎么牛肉就变成了屎呢?”
刘处的忧伤在继续,而我的生活滑向了同性恋的世界。不要误会。我只是机缘巧合的加入了一个心理学协会,然后被分配和师姐一起调查研究我校的同性恋现状。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被分配。因为当师姐的手握住我的手,我觉得我无力拒绝。师姐,姓秦,名娟,大二,国际经融系,圆脸阔鼻,皮肤棕色,一派热带风味,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上肢异常强壮!所以当她握住我的手,神采飞扬的大谈研究计划时,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微笑着说:“师姐,我的手骨要碎了!”师姐渴望的盯着我:“我的计划怎么样?”我提高声调:“精彩!完美!耳目一新!振奋人心!”师姐温柔无比:“Gentleman,would you join me?”我轩眉一扬:“Absolutely, my lady!”
第一次行动的任务是随机问卷调查,以评测我校人众对同性恋的认知和接受程度。秦师姐说:“站在大门口,抓住人就问。”我表示同意。吃过午饭,我到西门,秦师姐到南门。我站了大半个小时,偷偷跑到南门一看,秦师姐正干得热火朝天,对过往人流软硬皆施。我非常感动,对着秦师姐的背影来了一个热泪盈眶的军礼,把问卷往胳膊底下一夹,溜回宿舍睡觉。
睡到六点,秦师姐打电话叫我集合,回收问卷。秦师姐的有效问卷一百八十六张,我的四张,其中一张是我自己填的。秦师姐对我的战果很不满意,决定对我进行握手式教育。我说:“师姐,你不能这样,仗着手劲大就欺负师弟。”一边暗暗气运手骨,准备再和秦师姐来次巅峰对决。不想师姐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打个响指:“也对。那我请你吃饭吧。”我很是惊奇:“师姐,这……我……无功不受禄。”师姐嫣然一笑,拉住我的手就走。我杀猪般长嚎:“师姐!我的手骨又碎了!”
在饭店里,秦师姐问了我一个自以为高深的问题:“如果一个女的,她内心觉得自己是个男的,然后她跟一个男的恋爱了。这是不是某种程度上的同性恋?”我揉揉手骨,轻蔑的说:“瞎说!一个女的不可能通过想象变成一个男的。同性恋这个词是指一个男的对另一个男的或者一个女的对另一个女的有兴趣,同时对异性不感兴趣。一个女的跟一个男的怎么讲都不是同性恋,你管他怎么想的。”秦师姐说:“那人妖呢?人妖和男人是不是同性恋?”我反问:“你觉得人妖是男的还是女的?”
秦师姐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了几笔,但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神秘的凑过来:“我们下一步的任务是要定点跟踪几个学校里的疑似同性恋。”她那张在眼前开合的油腻大嘴一度让我魂不守舍,不过从中蹦出的字眼还是极具现实感。我大惊失色:“跟踪?!”“嘘!”“跟踪谁?”“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跟踪几个学校里的疑似同性恋。”“怎么跟踪?”“拍照、录音。”秦师姐边说边从一个棕色的挎包里掏出两台相机、两支录音笔,“远的拍照,离得近了,有机会就录音。”我咽口唾沫:“这不会犯法吧?”“犯什么法?拍风景犯法吗?为科学废寝忘食犯法吗?为真相风餐露宿犯法吗?为全人类的幸福尽一份绵薄之力犯法吗?”秦师姐那自信到无法无天的表情让我非常想赏她几个耳光,甚至已经撅起了屁股,绷紧了小腿,蓄势待发。久经考验的秦师姐在第一时间本能地洞悉了我的肌肉群动向,领悟了我的企图,慢慢拢起了拳。我注意到了这些细节,注意到了那对正在成形的醋钵大的拳头,注意到秦师姐的脸瞬间没了悲喜,注意到她颈后坟起的衣衫。我的脑子猛然冒出一个荒唐到冷汗直冒的念头,秦娟不会是鲁智深转世吧?!而我又是那个惨到不能再惨,酱油到不能再酱油的郑屠夫?!不行,我有责任不能让历史重演。我一向自诩是一个冷静的人,这一次这个完美的品质再次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我顺势端起茶壶给秦师姐满上了水,微笑道:“是是,师姐英明神武。那么,师姐可有心动的跟踪目标?”秦师姐哼了一声,翻开一本蓝皮书:“暂时定了这么六个人。”我拿过来一看,姓名、性别、年级、专业、课程表、宿舍号、照片样样俱全。这老巫婆,真是谋划已久!
“我们后天开展行动吧。”我面露难色:“能参与这样伟大而且极具价值的行动实在是我的荣幸。但是,师姐,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热爱学习、尊重师长的人。后天的话,我上午、下午都有课,所以……”还没等我说完,秦师姐就用高傲的冷笑声把我打断了:“嘿。嘿。你确实热爱学习。”我咬咬牙,决定为学习献身:“所以,我……那个后天,恐怕……”“所以个屁!”秦师姐打开一台相机,把显示屏对准我,“上课你在干什么!”我努力定睛一看,咦,这不是我们教室吗?这不是我班同学们?秦师姐怪笑连连,把照片定格放大,然后我闷骚的睡姿就赫然入目了——双头抱头,一道口水犹如历经千山的潺潺小溪,柔软而又顽强的从袖底钻出,在光天化日之下晶晶亮。此情此景顿时让我花容失色,羞愤交加,骈指喝道:“秦娟!你这是在犯法!”“犯法?犯什么法?你和你旁边的两位比起来,也只能算绿叶。”
我夺过相机仔细观摩,发现秦师姐确实专业,对我班的各色人等进行了多角度的特写。我左手边的叶子,仰头向天,嘴巴大张,蛀牙“粒粒可数”,这招蛤蟆望月果然炉火纯青;我右手边的刘处用左脸紧贴桌面,檀口微张,星眸半闭,双臂下垂,两脚前蹬,好像整个人就凭一颗脑袋吊在桌子上一样,这招引颈待戮也算惊世骇俗。看到这,我又高兴起来,来回翻动崭新的相机:“师姐,你这相机不错哇。分辨率挺高。哪来的?”“买的。”“你买的?”“对啊。上礼拜天刚买的。”寥寥几句话,我就看穿了秦师姐富二代的本质,果然是干侦探的命,同时毫不犹豫的举起手,叫来服务员要求加菜。秦师姐怪道:“你没吃饱。”我笑道:“有福不能独享啊。我得打包一些给宿舍的兄弟。”秦师姐听后的反应大出我的意外:“你倒挺会关心人的。”如果说我是狼心狗肺,秦师姐就是典型的猪头猪脑。我大吃特吃,宁可狼心狗肺死,绝不和猪沾一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