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逢雪落时(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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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盘山林场干了两个月后营林后,我终于领到了人生中第一笔工资:十九元六角八分。我用近乎朝拜的心情在工资单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时,我看到在我名单上面有个陌生的人名:张子期。这个人名我从未听说过。
我好奇的问工资员:“这个人是谁?咋从来没见过。”
工资员看看我,提高了语调说:“你还没见过?你天天看见他。他不就是张大喇叭嘛!”
我恍然大悟。以我当年有限的学识来判断,张子期,可真是一个好名字。比那些叫“建国”、“建军”的有内涵很多。但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包括小孩,从来都叫他“张大喇叭”。
我从最早来到这里的老二口中,陆陆续续的知道一些关于张大喇叭的事情。他以前在部队里当过兵,好似当的是“侦察兵”。这是有一次在公路旁,我们四人向汽车上装原木,火辣的太阳当头,空气中没有一丝的微风,人人热得汗流浃背,皮肤上好似要烤出油来。我们脱光了上衣,光着膀子抬原木。我看到张大喇叭身上一件已经破得露出几个窟窿的背心,虽然被水洗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本色,但依稀能看到上面印着“侦察兵三连” 几个字样。
老二说:“张大喇叭会武功。”
这一点我相信。
那次在路旁装车,装到三米多高,也就是最后两根时,走在前面的老五在跳板最陡峭处脚滑了,肩上沉重的压力,让他趔趄一下,跌到车下,趴在地上。正抬着的原木,瞬间失控,向下跌去。后面跟着的我在那一瞬间,吓傻了,这般粗大的木头砸到老五的身上,他就废了。我无能为力,只能呆呆的站在跳板上,看着悲剧的发生。
具体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即使事情过后,我仍然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在那一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我定下神来的时候,我只看到那根原木斜着悬在半空,一头的木头距离地下的老五只有二十多厘米的距离。
张大喇叭站在两根跳板之间,站姿是一个很标准的扎马步。用膝盖支顶着原木,把原木卡在跳板之间。
后来有个电影很出名,叫《少林寺》,其中有个镜头是少林寺中的和尚们练习扎马步,我看到这一幕时,不由的想起张大喇叭来。我觉得,那些和尚们扎的马步,根本就没有他的稳如泰山。
那一刻,我看他扎在跳板上的姿势,威风凛凛。
我把这件事,讲给老二听。老二不屑的把嘴里的烟屁股吐出老远,说:“那都是小意思啦!”
老二说,他们刚来这里时,先是住的帐篷,后来建筑砖瓦的房屋时,从外地来了一伙建筑队。其中有个叫李二赖子的,常常调戏这里的女知青。
“那家伙会铁砂掌。”老二说。“两块砖头摆在一起,一掌就砍断。我看于红娟受了欺辱,就去找他。但刚动起手来,就被他两掌打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老二指指自己的胸口位置。很为自己当年的失败感到羞愧。
老二回去后,召集了二十多人的知青,拿着铁锹、斧头,一起浩浩荡荡的向施工队驻地赶去。施工队的人看到一群人来者不善,也团结起来拿着工具对峙起来。
李二赖子叫嚣着:“仗着人多不是好汉。有能耐咱们单挑。”
大伙儿都见识过李二赖子单手劈砖的狠劲儿,自付着这里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张大喇叭站出来走过去的时候,老二很吃惊。他在召集人时,并没有喊张大喇叭。他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张大喇叭要和李二赖子单挑。
两人之间是怎么打斗的?我没眼福,没有亲眼目睹,很多人都跟我提起过这件事,但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有人说张大喇叭用的是“岳家拳”打败的李二赖子,有人说是用“太极八卦掌”打败的李二赖子。
老二说:“别听他们瞎扯。我问过张大喇叭了,人家就是用‘军体拳’,三次把那家伙打趴下,晚饭都给打出来了。”
那种场面,我常常自己去幻想。幻想着李二赖子一次次的被打趴下,又一次次凶狠的爬起来,叫嚣着要拼命。直至最后一次,再也爬不起来,承认自己输了。
我想拿一刻的张大喇叭,肯定也是像蹲在跳板上的那一刻,威风凛凛,豪气云天。也就是在这种想象下,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去向张大喇叭学吹大喇叭。
宿舍里的人都笑疯了,当我郑重其事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就连一向严肃的老大也憋着嘴,“噗嗤、噗嗤”的直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张大喇叭是人,我也是人,我也能吹得像他那样。”我很不服气。
老五止住笑。说:“说实话,我真的想听听你吹的大喇叭声,能不能比杀猪声好听些。”
那时候,张大喇叭的媳妇还没有来,还在很远的老家里办着调令。他一个人住在家属房里。我忐忑的走进他家时,屋内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素净。屋内的墙壁粉刷得如一张白纸,连个凹凸不平的瑕疵都找不到。两个自己用木板做的箱子,拼接得没有一丝缝隙,整齐的摆放在墙壁一角。他的行李,叠放在炕上,像块砖头,被一块绣着鸳鸯戏水的白围巾遮盖住。
我说明了来意。他倒是很意外,看了我一会,确定我不是在说笑。他抓起我的手,看了看。斟酌着说:“你的手指有些短,吹起来很可能会有些忙乱。但这些也不是大问题,我就见过一个手指短的人,照样吹得很好。”
就这样,我收工回来后,常常来到他这里,向他讨教吹喇叭的技巧。
有一次在我“乌啦乌啦”的吹了一会他教的《靠山调》后,我想起一首曲调,就是那首让我们六人情不自禁的“拜把子”那个冬夜里,吹的曲子。我把时间告诉他。他沉思了一会后,想了起来,俨然一笑。说:“你说的是那天啊!那天是我胡乱吹的。那时候你也知道,咱们村里来了一伙铁道兵嘛!那里做饭的是我老乡,遇上了,在我这里喝了顿酒。他回去后,我就尽兴吹了起来。”
“那你还能再吹一遍吗?”
他摇摇头,说:“那是需要心境的,也需要灵感的。即使现在能照葫芦画瓢吹出来,也不会有那时的神韵。”
他说的有些玄妙,我听得一知半解、似懂非懂。
后来的那几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吹奏中,我相信也一如他所说,都是心境所造化出来的。因为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他吹过相似的曲子,我买来一堆的唢呐演奏磁带中,也没有听过类似的曲子。那阵声音,已经成为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