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给的三个巴掌
袅袅已经很久没有搭慢车出门了,现在的飞机高铁动车特快,哪一趟都能迅速而安稳的把她带到目的地,可这次真是邪了门了,所有跑的比较快的工具全部兜售一空。想想正是国庆节,心里便平衡了许多,这个时间订票还能捞到座位也算是上天帮忙了,想想车程不长,不过五六个小时,便买了趟下午的车慢慢在路上晃着。
袅袅把书包放在脚底下,坐在靠窗的位置撑着头,感觉车子一摇一晃。金秋十月?人们似乎都这么说,也不知是车子够慢还是怎的,窗外的景色跑的也不怎么快,秋风温和的扑向她的脸,在金色的阳光下扬起一束青丝。
隆隆的声息不断从手臂传到耳中,仿佛车子的脉搏,呼吸……呼吸……呼吸……
这种时候才感慨现代交通业发展的真快,早几年前,在她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铁轨上还没有银龙似的动车组。T字头横行霸道,K字头欺软怕硬,什么头都没有的绿皮车宛如被压在列车社会的底层,见谁都要避让,避让过横冲直撞的红的橙的车,还要为自己的晚点对同行的慢车低头,真是受尽了委屈。
然而这份委屈可不关孩子们的事,三五个小时内,没有比绿皮车更划算的出行方式,淡季的车子车窗大开风力比风扇高出几个档次。两排座位间的通道是孩子们的田径场,下午的阳光投进来时整辆车便镀上了慵懒的金色,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小车摇摇晃晃的穿过孩子们惊奇的目光,在下一个站台他们会为自己的乖巧得到一瓶饮料或者零食。
得到这种奖励的往往是个高个子小男生,名叫小金,大概是天赋异禀,那孩子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同龄的女生身高差不多,在一群孩子里总是大哥级别的存在。他爱笑,笑起来有阳光的味道,他总能把小伙伴从家长的禁锢中解救出来,不管是多么严厉的家长在他面前也只得乖乖松手,所以孩子们总把他当救世主看待,眼巴巴的等着他把自己从作业,习题和兴趣班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在漫长而无聊的旅途中,他的存在显得越发重要。
袅袅的母亲和他的母亲是同事,所以袅袅很小就认识他,知道他在家的时候远没有那么完美。他的语文很差,背课文的时候总是串行,背古诗的时候总是背半句编半句,美其名曰这叫二次创作。
“屁嘞,根本就是背不出来。”袅袅在秋千上晃着,一边流利的把刚刚的古诗背出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嘁,老套。”小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只会复制别人的东西,一点个性都没有,要不说你这样的人当不了诗人。”
“那要怎么当一个诗人呢?”袅袅好奇的看着他,小金虽然背书不行,说出的话却总是很有道理。
小金从数千上跳下来:“当然要与众不同!哎呦……”他正说着,后背被秋千狠狠地砸了一下。
如今回想起来那该是现实第一次冷冷的打了他一个巴掌吧。
那之后一两年,小金的成绩依然在中游晃荡,他的语文一直拉分,而他又不肯背书,不过袅袅知道他总会写点所谓的诗寄给杂志,还志得意满的让袅袅去看当期的杂志。袅袅每期都会买,却从没从上面找到他的诗,想也是了,这种东拼西凑的诗谁还要啊,袅袅这么想着。
然而小金并没有因此多读点书,而是琢磨着要给自己起个靠谱的笔名:“诗人都有笔名的,你没笔名哪能算是个诗人?我都想好了,不是有个大诗人鲁迅吗?嘿嘿,我就借他个光,叫鲁智深,你听听这名字多棒,智深智深,多符合我的形象?”
“我觉得你应该起简单点……像海子,舒晴啥的……都挺好的……”袅袅小声说,鲁智深不是倒拔垂杨柳的糙汉子吗?起这么个笔名怎么写诗啊……
“你不懂,他姓鲁我也姓鲁,人家还以为我是鲁迅的后代呢,哈哈哈。”
首先人家姓周,其次人家不是诗人……袅袅琢磨着怎么开口,又听小金说:“这样吧,我送你一个笔名,不是有个大诗人叫李白嘛,你就叫李不白吧,哈哈哈。”
不白……我还不明呢……袅袅眉头一拧,哼了一声负气离开,小金这才意识到自己玩笑开过头了,慌慌张张的追上来道歉。
小金的诗越来越多,袅袅家的杂志也越来越多,小金的诗写了不少,袅袅的文章也读了不少,毕竟每本杂志都是用她为数不多的零花钱买来的,如果不看完多亏呀。直到五年级开学前的一个午后,小金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传来,盖过了一整个夏天喋喋不休的知了,袅袅打开窗子,金色的太阳似乎给小金打了一层柔光,令他脸上的汗水和他的笑容一样耀眼。
“快看!!我的诗,我的诗总算发表了!”小金上气不接下气的喊着,袅袅匆忙下楼,接过他的报纸,那是一个小学生诗歌文选的比赛,在一大片东拼西凑故作深沉的诗歌中,小金的诗显得稚嫩又完整。那是一首赞美秋天的诗,袅袅记得他给自己念过,还被自己纠正了几个字音,似乎是母亲看到了征稿的消息悄悄把这首诗寄了过去,没想到竟然中了头奖。
一夜之间小金的身份变得不同了,他是大诗人,是五年级就能拿下小学组大奖的诗歌天才,老师在班会上夸奖了他,还把他的诗拿来给所有人分享,一夜之间他成了这个小小学校里的名人。袅袅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他是如此热爱诗歌,也为此付出了很多,放学时小金混在一群学生中间不知道有多开心,甚至于横穿马路时踩在了马路牙上……崴了脚。
这算是现实给他的第二个巴掌吧。
那之后他依然在写诗,不过这次他的身份已经不同了,他投稿比较有名的杂志,读者文摘,意林……还有儿童文学和报纸。杂志们对他的诗歌不屑一顾,不过当地小报倒是很喜欢他的诗,每每发了稿费,他就会带着三五好友到门口的炸串那里解解馋,青春期的男生总有几句豪言壮语可讲,但那副大款的嘴脸让袅袅觉得陌生。
“你不是说你的诗这回肯定要登意林吗?怎么还是没有?”一下课袅袅就追着小金问道,小金不耐烦的摆摆手:“登本来是要登的,谁知道临时又给换下来了,啧啧,谁让咱没后台呢?你看那个什么李不白,隔三差五都有他,指不定是哪个编辑的闺女呢,哼,你说他爸妈怎么给他起的这名?他怎么不叫李不明呢?”
袅袅气的跺了跺脚愤然离开,只不过她气的不是小金拿自己的笔名开涮,而是他撒谎,袅袅问过编辑,小金根本就没在杂志上投稿。
这个骗子,袅袅回到座位上,就听有人吵着:“大诗人又登校刊了,哈哈,好诗。”
袅袅听着人朗读着,那是一首称赞姑娘可爱的诗,不明白这种恶俗而空洞的诗到底有什么好?但好几个女生却红了脸颊,愤愤捂着耳朵吐槽小金的低级趣味,小金嘴上讨饶,目光却越过大半个班落在袅袅身上,却见她低着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
“嘁,低俗,这种东西也好意思称之为诗?快别给诗人丢脸了。”这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刚刚的吵闹,让它像破了洞的气球突然间无影无踪了。小金瞪着眼,怒目指向发言的女生,那是班上出名的讨厌鬼,以给人泼凉水为乐,见小金瞪着她,她也不怂,反而扬着尖尖的下巴挑衅的看着他,终于小金扬起手。
“啪”
讨厌鬼是校长家的千金,纵使小金的父母说尽了好话,他还是被开除辍学出去打工。
现在想想,这就是现实给他的第三个巴掌吧。
车子骤然停了,袅袅惊醒过来,她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车子已经到站,袅袅背上背包下了车,走出车站时已经是晚上,这次回来本来也没让父母接,便打了辆出租车打算自己回家。司机听了她报的地名,惊讶的从后视镜瞥了她一眼:“袅袅?”
“你是……小金?”袅袅惊讶的问,小金已经完全变了样,大金链子小金表,稳妥一副社会派司机的模样,他咧嘴笑了笑:“早就听阿姨说你在大城市混的可好了。”
“听我妈在那儿吹,我才刚工作没几年,也就一般般吧。”袅袅说道,一路无话,明明是阔别已久的重逢,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题,终于袅袅问:“你还写诗吗?”
“高中那件事以后就没写了,偶尔念两首别人的诗,我可能没那个天分吧,不过我媳妇爱听,反正她也没念过啥书,我写啥她都觉得好得很。”小金顿了顿,喃喃着说,“她没你漂亮也没你读书读的多。”
“可她是你的妻子。”袅袅说道,现实的第三个巴掌,可算是把他彻底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