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庄轶事之假秀才
“我他妈不管三七二十一，填了个二十四搁上头。”
志尧看似沮丧，但其实满脸的兴奋，跟江庄人讲述他在考场上的当机立断。
志尧是他们那一门子的独根苗，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农村人嘛，都讲究的是儿孙满堂，多子多福。但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那些人丁不旺的人家，也就只有艳羡的份了。
志尧家就是属于这一类的。志尧他大倒是兄弟好几个，但用他们哥几个自己的话说：妈的，女人不中用，就会生赔钱货。不懂科学道理的他们，自然意识不到其实是他们自己的“错”，他们以为自家女人是盐碱地，但事实上，是他们没给播上合适的种子。
他们一大家子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盼到志尧他妈生到第六个娃儿，终于盼来了个带把儿的，也就是志尧。
志尧在他们家，就如贾府里的宝二爷，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头上怕摔着。志尧他大曾经当过兵，虽然不像别人那样骄纵儿子，但是对于儿子和女儿的态度还是有着明显区别：见女儿，眉毛一皱，诸般看不顺眼；看儿子，笑逐颜开，恍若发现宝贝。
鉴于自己家多少年来文盲，唯志尧他大自己读过几年私塾。于是着力培养志尧好好读书，争取家里出个秀才，成了志尧他大最大的梦想。其实这从他给儿子取的名字也就知道了：志尧。可不只因为尧是江姓中的一个辈分啊，其实，他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要有成为尧舜之才的志向的。
看起来，志尧似乎也颇有朝着秀才方向发展的趋势。五个月满地爬，八个月会说话，十个月就到处追着喊大大妈妈。加之长得也喜气，几乎每个看到他的人都说：
“看人家志尧，又聪明又好看，将来一定就是个秀才命。”
上小学以后的志尧，更加能给人这样的感觉。尤其一到三年级，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名，每个学期都要拿奖状回家，乐得志尧他大他妈见天的合不拢嘴。四年级往后去，虽然情况有所变化，同村另一个孩子好像突然间文曲星附体，愣是把志尧给压住了，但是也还是不影响志尧每学期拿奖状，受表扬。
志尧他妈说：“古时候也分状元榜眼探花的，我们做不了头名状元，做榜眼也很好啊。”
志尧他大却很不屑他妈的头发长见识短，他的心里，志尧就该是个状元。他很得意的每天做着儿子金榜题名的梦，闲来无事，最爱哼哼淮海戏《皮秀英四告》里李贤民的戏词儿：
大比之年，进京赶考，得中了头名状啊……元！
那感觉，分明儿子志尧已经上演了一场鲤鱼跳龙门的精彩。
然而有一个人对志尧却不抱任何希望，他就是教志尧小学语文的王老师。开始时，王老师也曾经觉得这孩子聪明，只是有点儿太皮了。但是后来，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管是谁在他面前夸志尧如何，他都摇摇头说：
“这小孩子啊，只怕是个假猴！”
有人追问他原因，他淡淡的说道：
“恃宠而骄，没有定性。不思勤学，难成大器！”
倘若有其他人为志尧辩解，他便不再作声，只是轻蔑一笑。
有人说，老王家老江家上辈子曾经结怨，至今不曾和解。现在这情形啊，估计是王老师看到志尧太聪明，心里不平衡，才会有这一股酸菜缸子味儿。
大家恍然大悟，对王老师多少便有了几分轻视。时间久了，王老师对志尧再不置一辞。只是在很多人看来，他这不过是自知理亏罢了。
志尧读到初二的时候，文化大革命来了。学校里再听不到往日的书声琅琅，天天只闻革命口号震天响。再后来，志尧他大就只能眼瞅着志尧跟随一帮红卫兵小将们每天斗私批修，反孔反刘了。
志尧他大心里着急，但是还不敢说。那时节，志尧已经在一家人甚至身边其他人的娇纵下变得目中无人，也根本不把他这个只念过两年书的爹放在眼里。再说了，他已经荣升为一名光荣的革命小将了，即使是亲爹亲妈，也失去了教育批评他的资格。
对志尧而言，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贴大字报，斗反革命，搞大串联。他的心里，只有那些革命同志，没有所谓的亲人朋友。他曾经亲自揪斗过江庄那些曾经有过或者上一代人有过所谓污点的人，若不是江庄人集体阻挠，很难想象他们的结局会是怎么样。
但志尧混的越发风生水起了，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只是，昔日里江庄人眼中的小秀才，此时分明就像一个活阎王。人们越看他，越觉得陌生。偶尔再有人在王老师跟前说，王老师又是淡淡一笑，回答：
“这才是他，本性如此。”
志尧对王老师似乎也像有深仇大恨一般。他指使手底下那帮维他马首是瞻的红卫兵小将们，抄了王老师的家，绑了王老师的胳膊，给王老师戴上高帽子游街。
这件事，到底在江庄引起公愤。在江庄人眼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无论老师有什么过错，也轮不到你这个晚辈的惩罚。于是，他们集体痛骂志尧欺师灭祖，一定是要遭天谴的。
但志尧还是我行我素，王老师自己却也安之若素。
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在江庄人私底下的热切期盼中终于宣告结束，全村人弹冠相庆，其热闹不亚于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志尧那年已经二十好几了，最初知道消息以后，如同霜打的茄子，但过了不久，立刻又生龙活虎地加入到了庆祝的行列，仿佛从前的事情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江庄人大度地说：
“人嘛，哪儿有不犯错的？秀才终于回来了，这就好！”
王老师不置可否。
第二年，国家恢复高考了。此时的志尧，已不再如以前的飞扬跋扈。他大他妈乘热打铁，轮番上阵，劝说他去考大学，好实现鸿鹄之志。志尧多次反对无效，只好答应了。
考完试回到江庄，众人询问志尧考的怎么样，他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不行不行，他妈太难了！很多题目做不上来！”
有人让他举个例子，于是就有了开头他说的那话：
“他妈的，填空题都那么难。有道乘法题，我他妈不管三七二十一，填了个二十四搁上头！”
大家问什么题，边上有个和他一同参加考试的年轻人噗嗤一乐说：
“我知道。那题是问3乘以7等于多少，答案就是21。”
众人目瞪口呆。志尧他大在边上气不过，抄起一把铁锹就要往他头上砍，吓得志尧撒腿就跑。志尧他大一边追一边骂：
“好你个江志尧小炮子的，你他妈是脑子叫驴踢了还是让板门给挤了？亏你妈还知道说三七二十一！”
已经回过神来的江庄人哄堂大笑，纷纷说:
“原来志尧真的假猴，是个假秀才啊！”
再后来，志尧便不再瞒着了。他自己说，念书的时候他根本就不爱学习。只是呢，他看到大家都一个劲儿的夸奖自己，就生怕学不好丢了面子。所以每次考试，他都是靠抄书或者偷眼看别人试卷拿来的高分。
至于王老师为什么那么笃定认为他不行，就是因为有一次轮到他监考的时候，志尧抄书的行为恰好被他发现了，便把他叫过去苦口婆心的劝。结果，反被志尧劈头盖脸一通骂。王老师原本说要罚他带家长，听老辈人讲过两家恩怨的志尧，怕回家挨骂，更怕被人看不起，竟然大着胆子拿这事儿来要挟自己的老师：
你说嗨，你有本事就说，说我就告诉我们江庄人，你是看我们老江家红眼的！
那时候，志尧才上三年级，就有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嚣张，叫王老师倒抽一口凉气。只是让志尧没想到的是，王老师居然真的就随他去了，从此更加有恃无恐。
不管怎么样，志尧假秀才之名从此在江庄叫响，志尧他大再也没唱过“大比之年，进京赶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