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后遗症
夏天不喜欢夏天,这是一种后遗症。
记忆中最绝望的时刻,窗外都是毒辣辣的太阳,和一片明晃晃的忧伤。以至于后来的每一个夏天,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
(一)
1992年的夏天,夏天来到了这个世界,在农村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里。作为大家庭里第一个到来的女孩儿,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儿,夏天并未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受到众人的喜爱与呵护。恰恰相反,她还未出生的时,就已经不被这个家庭待见了。
90年代,那是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夏天的出生,被罚了2000块。92年的2000块,是整个家庭大半年的生活费。她不是这个家里唯一被罚款的孩子,却是唯一大家觉得不值2000块的孩子。
夏天很敏感,她可以看到奶奶眼神中不经意的厌烦,感受到姑姑们眼角眉梢的蔑视。她知道自己不被喜欢,但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二)
1997年夏天的午后,父母下地干活儿。5岁的夏天和哥哥在屋里看动画片。
看得正无聊的时候,突然听到对面大伯屋门吱呀一声,听到了三姑刻意压低的声音。只听到了“去奶奶屋里”这几个字,然后就是大伯家三个哥哥的混乱欢快的脚步声。
夏天和哥哥互相看了一眼。眼光里,有疑惑,好奇,以及,我们也去看看的提议。于是,夏天和哥哥,关了电视机去奶奶屋里了。
掀开屋里的竹帘,夏天愣住了。
屋里,姑姑和大伯家的三个哥哥每人手里捧着一根雪糕,一小口一小口,吃得很认真,很开心,她看到,他们本来就很小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桌子上是一个空空的塑料袋子,地上是四个破碎的雪糕包装纸,还有一个还没来得及扔的包装纸,在奶奶左手里。她的右手,举着雪糕,正准备往嘴里送。
那个时候,夏天家里虽说温饱不愁,但也只是“温饱”不愁,也只是食物数量而非质量的保证。97年,冰柜在城市还是一件稀罕物,在农村,雪糕更是奢侈得不能再奢侈了。
看到夏天和哥哥后,三姑脸上一瞬间十分的慌张,她迅速把目光转向奶奶,奶奶刚好也朝三姑看去,她们脸上的无措,都被5岁的夏天收在了眼底,只是那时候,她的词库里还没有“尴尬”这个词,不然她就可以准确地把这个场景描述给妈妈听了。
奶奶很快,把她手里的雪糕递给了哥哥,不自然地对哥哥笑着说,正准备去叫你们,你们就来了,给你。哥哥接住了。
奶奶透过她的老花镜看了夏天一眼,又给三姑递了个眼神儿,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做针线活儿了。三姑就把她吃了没几口的雪糕狠狠地咬了两大口后,递给夏天让她吃。语气里露着不情愿,像是在埋怨夏天抢了她的雪糕。
夏天低着头,盯着三姑递来的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雪糕,她明白了,本来就没有他们的份儿。
夏天盯着地上的雪糕包装纸,她只在家里的黑白电视上见过,一直都以为包装纸是黑白的,原来是彩色的。那颜色鲜艳的刺眼,把夏天的眼泪都要逼出来了。
“你吃不吃,不吃我接着吃了啊”。 夏天抬头看了三姑一眼,三姑满脸都是压都压不住的不待见。她咬着嘴唇,噙着眼泪,接过雪糕,转身抢了哥哥正准备送入嘴里的雪糕,出屋门,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
空空的垃圾桶,“咚”地一声,很突兀。
奶奶和三姑呆住了。
她们没想到,她们的内心的龌龊,居然被一个5岁的小孩儿看穿了。
奶奶和三姑已经不仅仅是惊讶了。那些低眉顺眼的人不再任人宰割,那些手里握着正义的人开始反击,这是会让那些欺负人的人感到害怕的。
从那之后,奶奶和姑姑们对夏天的不待见,就不再藏着掖着了,扔雪糕的事,让她们的厌烦变得理直气壮,名正言顺了。而她们的心虚,让她们变本加厉。
她们逢人便说夏天的恶行,夏天家的街坊邻居,还有哪怕只见过一次的亲戚,都知道夏天不满意自己的雪糕被姑姑咬了一小口,就把雪糕扔在了垃圾桶。
所谓夏天的“恶行”,姑姑和奶奶,说了很多年,也只说得出扔雪糕这一件事。她们如何不公平地对待夏天,夏天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且不重复,不渲染。
5岁的那年夏天,夏天就这样,将她对奶奶和姑姑们一厢情愿的喜欢,扔进了垃圾桶。即使在很多年以后,奶奶和姑姑们对她露出真心的笑容,会在她上门探望的时候,给她做满满一桌子好吃的,可在她的心里,那年夏天扔进垃圾桶的雪糕,从来没有融化过。
在她雪糕事件的一个月后,他们就搬到了自己的新家。夏天觉得,是因为自己扔雪糕,惹奶奶生气,才使得一家人被赶出家门的。她心里一直很愧疚。在搬家那天,全家只有叔叔来送他们,她更加肯定了,是因为扔雪糕才被赶出家门的想法。
看着父亲拉着满满一整车的行李艰难上坡,母亲和叔叔在后面弯腰使劲儿推,汗水从他们的脖子上刷刷往下流,夏天猛地一下哭出声来,跟妈妈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扔雪糕了。
父亲很莫名其妙,不知道夏天为什么蹦出来这样一句话。母亲愣了一下,就明白了夏天是什么意思。
母亲抱着夏天说,不是你的错,乖,别哭了。
说完之后,母亲哭了。
(三)
2000年的夏天,8岁的夏天升入了小学二年级。
夏天很喜欢上学。更准确地说,她喜欢被老师夸奖,被同学包围着感觉。这让曾经备受冷落与白眼的她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欢迎她的。奶奶和姑姑们的不待见,不是她的错,匆匆忙忙地搬家,也不是她的错。她不是个可恶的小孩。
然而这一切,在夏天刚刚升入二年级的那个8月,戛然而止。
夏天生活的那个村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种葡萄。8月中旬,是葡萄刚刚成熟的季节。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商贩开着大卡车来采购葡萄。
商贩选中一家葡萄后,农户去摘,摘完后要一串串检查,剔除每串葡萄中个别坏掉的部分,然后整整齐齐码好,放在商贩带来的大的塑料筐内,称重,装车。
开着卡车来得商贩,每次大约都要才买近千斤的葡萄。从采摘到装车,整个过程都是由农户完成的。商贩只会在称重的时候参与一下。这是夏天家最忙的时候。8岁的夏天和哥哥都要充当劳动力,帮忙去摘葡萄。
夏天一家备受奶奶家冷落,在最忙碌的时候,奶奶去隔壁家打麻将,都不会去夏天家帮忙。
夏天在搬到新家之后,除了逢年过节不得不去奶奶家,其余的时间里,她从不踏进奶奶家的大门。即使上学,她都绕开需要经过奶奶家门口的那条近的路线,走一条更远的路线。这是夏天表达愤怒的方式。
夏天的父母人缘很好。左邻右舍看到夏天的父母忙不过来,总是主动带着摘葡萄用的篮子和剪刀,过来帮忙。
夏天会认真记住帮过自己家的那些邻居,每个星期天早上,夏天在打扫自家门前的时候,总会把邻居家门前也一起,扫得干干净净。妈妈打发她去买烧饼的时候,她也总是跑去问隔壁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要不要帮忙买烧饼。
8岁的夏天,在品尝着人间冷暖的同时,也学会了爱憎分明。
90年代,教育水平远不及现在,大学生还是很稀罕的,村里上过高中,又有点关系的人,都在村里小学当老师。
夏天二年级的班主任,高中刚毕业就嫁到夏天家的村里。她老公的哥哥是村干部,就给她安排到了村里交小学。夏天上小学的时候,她已经教书有十几年了。
她家就住在夏天家的邻街。夏天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她家门口。她总是很亲切地主动跟夏天打招呼。有时候会跟夏天的妈妈表扬夏天,说她在课堂表现很好。
可是她从来没有教过夏天啊。也许是从别的老师那里听来的吧。夏天总是这样安慰自己。不管真假,8岁的夏天还是虚荣甚至贪婪地想要被老师表扬。
8月中旬,村里的小学就开学了。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周的周五,老师就宣布,周六“有空”的同学去她家帮她们家摘葡萄。
夏天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说明天有人来家里采买葡萄,夏天要在家里帮忙。
妈妈说老师做得不对,不应该让学生去给她家干活儿。
夏天觉得妈妈说得对,虽然她说不出哪里不对,老师的行为,让她觉得别扭。8岁的夏天,当然还不知道,这种行为叫做“以权谋私”。
小学生,对老师都很迷信。老师的话,比父母的话管用。父母的话可以不听,老师的话不敢不听。何况,夏天是那么渴望得到老师偏爱的孩子。
她害怕同学们都去只有她一个人没去。要知道,小孩子最害怕跟别人不一样了。
妈妈说,左邻右舍都来帮自家摘葡萄,夏天还跑去别人家干活儿很不像话。
是啊,父母已经很辛苦了,自己应该在家里干活儿。再说,老师说得是有空的同学去干活儿,没说人人都必须去,自己家也有活儿要干,老师应该理解吧。再说,应该不会每个同学都去吧,XX昨天还偷偷跟我说,她家周六也有商贩来采买葡萄,要在自己家干活儿,不去老师家呢。
想到这里,夏天也稍微感觉理直气壮了,只是心里总是隐隐不安。
去夏天家的葡萄地,需要路过老师家的葡萄地。
第二天下午,在经过的时候,夏天看到了好多同学们,好像除了她之外,全班的同学几乎都在。
男生们提着满满一篮葡萄往地头放,女生坐在地头剔除坏掉的葡萄。她惊讶地看到那个口口声声对自己说不会去的XX也在。
夏天慌了。她不停地告诉自己,你没有做错什么,但内心却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夏天没有看到老师,更害怕被同学们看到,就悄悄地跑走了。
不过她还是被看到了。这是夏天在周一的课堂上知道的。
(四)
周一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老师的作文课。
上课前,夏天的心就一直扑通扑通地,她有预感,她会被老师批评。
她从来没有被老师批评过,很害怕,却逃不掉。
刚一上课,老师就逐个点名表扬了参加集体劳动的同学们。除了夏天之外的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骄傲满足的笑容。
表扬过其他同学后,老师故意让没有去参加劳动的同学“们”站起来。她明明知道,全班只有夏天一个人没去参加所谓的“集体劳动”。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夏天身上。夏天孤零零地站了起来。
她看到班上有很多女生笑了。
脸上露出无声又得意笑容的,是学习很好,但考试一直考不过夏天的女生们。
发出幸灾乐祸笑容的,是一直抄夏天作业的女生,从没有被表扬过的女生们。
那个口口声声告诉自己她不去的XX,也在嘲笑夏天。她像是很庆幸自己去了,也很骄傲被老师表扬了。
夏天一直抬着头,眼里含着泪。
如果说,周末的时候,夏天还有担心不安,还有觉得自己做得不对的想法,老师让她站起来的那一刻,她彻底放弃了这种想法。
夏天一直抬着头,尽管眼里含着泪,尽管她不幸地成为了恶意集中营,尽管她真的没有勇气也不敢与这个世界为敌。她还是警告自己,你没有做错,不准低下头,不准哭。
老师批评夏天的时候,夏天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死死盯着老师。老师的视线却从始至终没有落在她身上。
只在某一瞬间轻蔑的掠过,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那次的作文题目。
一件难忘的事——记第一次和同学们摘葡萄。
在所有同学都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夏天还在站着。她站了三节课,课间也没有被允许坐下。
很多年后,夏天都清楚地记得,那天窗外的太阳毒辣辣的,阳光里晃动着无数团火焰,像随时都有可能燃烧。跟5岁时扔雪糕的天气,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夏天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彻骨的寒意,像是被冰冻起来了。
小学的时候,老师就是风向标。老师的一丝喜欢或恶意,在学生身上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老师对夏天的冷落与排挤,迅速蔓延到了学生中间。
夏天总是一个人上下学,从来不会有人主动找她说悄悄话,周末也没有人找她出去玩。体育课上玩跳大绳,跳皮筋,夏天也总是被排除在外。
夏天就那样,什么都没做错,却生生被排挤了整整两年。
那是那个老师当班主任的两年。
那些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喜爱,她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对自己的肯定,在一瞬间崩塌。8岁的夏天,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那个夏天,夏天常常想,也许自己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国家政策的不允许,奶奶家所有人的反对,夏天还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与这个世界为敌了。这才是真的,生不逢时吧。
夏天后来尝试过,讨好那些冷落她的人,不过结果证明,讨好越多,排挤就愈发变本加厉。
后来,她放弃了与这个世界和解,放弃了试图融入到某个小圈子里。她彻底成了一个被书收养的孩子。只有书本才让她感觉到安全,只有在于书本的关系中,她始终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她可以讨厌书本,书本没有办法抛弃她。一切都是她说了算。她不用去讨好,也不用担心被讨厌。
很多年以后,夏天上了重点初中,重点高中,还考上了重点大学。她还是小心翼翼把自己藏在书本里。她从不主动跟人交朋友,总是独来独往。很多人都很羡慕她,觉得她很酷,耐得住寂寞和孤独。
夏天很想告诉他们,你们以为的这种酷,其实是一种残酷。
(五)
大四那年,夏天研究生复试结束后回家,陪母亲散步的时候碰到了二年级的那个老师。她瘦的浑身上下只剩下骨头了。她很热情地跟夏天打招呼,夏天也只是礼貌客气地回应一声,老师好。剩下的交由母亲来应付。
夏天问母亲,老师怎么瘦成那样了。母亲说,她丈夫得癌症刚去世。
夏天听到后,有点吃惊,但没有一丝悲悯的情绪。
夏天是个善良的孩子,朋友圈的水滴筹,她只要看到,从来不会无视。路边乞讨的,明明知道可能是骗子,夏天也会多多少少给几块钱。
可这么善良的她,也有着不能释怀的恨意。隔了这么多年,都没有稀释褪色的冰冷恨意。
夏天读了很多书,花了很多年,才让自己相信,自己没有对不起这个世界,不需要讨好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对这个世界感到抱歉。可是夏天还是没有学会,喜欢自己。夏天看到那些活得十分理直气壮的,甚至有些过分自恋的人,总是很羡慕,很佩服。
他们一定被许多人,温柔地爱过。
在每个猛烈的夏日的午后,一股久远的悲伤,总是随着阳光和热浪,滚滚而来。
夏天还是不喜欢夏天。
夏天果然,没有办法喜欢上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