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散漫地记录你的家乡

坐在山谷看星星

      这是作文教学的第二堂课，还得感谢那些北方的孩子，给了我启发。你要怎样记述你的母亲的爱，你那萦绕于心的故乡，你的成长的旅程，全都依赖于两个字：感情。有了感情你才会激活带动那些细节，你得纵容自己这样一份感情，跟着感情走，让感情自己来说话。你不要去思考主题、细节、结构，或者文从字顺，或者要如何影响读者。你得记住一个基本的事实：当你开始记述一件事情的时候，这件事情和你的关系紧密到什么程度。写自己动情和动容的人事，这就是作文练习的核心。生活和生命本身就是奇迹，我们无需寻找不属于自己的感情，没有这回事，有的只是我们回应生活和生命的可能性。那个老太太在《奇想之年》里把拖鞋放在门口，因为总在期待他的先生能够回来的时候看见拖鞋。这就足以让人在生死之间深陷激动不安了……

坐在山谷看星星

十八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形成一个圆圈，中间一条狭窄的山路，一头是探视着深入，一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走出来。山路的中间有一个宽坦的谷地，百多户人家就各自住在自己的山坨里。这便是我的家乡。没有事情的时候，人户就升起来自己家的柴火烟，要是遇见了有些寒冷的初秋，叶子开始黄了起来，炊烟缭绕处，令人遐想不已。有了婚丧嫁娶的大事，炮仗声响，四面的人就会把木门的栓子假装带上，然后拍拍屁股，就去了别人家里，帮着忙烧火煮饭洗菜招呼客人，也帮着忙消费那些大鱼大肉，有点文化的人，就会坐在堂屋前面，一个本子，记着人情。这是我记得的账房人物，人情簿册，事情结束后，就会交给主人，以后按照这样的人情，慢慢还给他人。这种感情自从我出生以来，一直维系到今天，也会维系到永远。谁知道时间是怎样一回事啊？乡下人就只有那么一大片天空，他们对于一切感觉兴趣或者悲喜的，都落在田地里菜地里和猪栏里，实在而本分，生命并不曾引起滔天大浪，除开1940年代几声日本人的长枪放过之后，村子里就再也没有其他影响得人过不下去的日子了。哪怕在我出生后的第五年，穷得一塌糊涂，鸡公车唧唧呀呀的声音，从远处买回来几百斤的红薯，就可以打发艰难的生活。

村子里没有河流，像样的由着教科书解释的河流的样子都没有，只有溪流和照见月色的山塘。溪流从各处坨里过来，甚至隐逸在野蔷薇红色白色的花朵下，然后就汇聚在山塘。山塘多鲫鱼、泥鳅、草鱼、鲶鱼，也有乌龟和团鱼，母亲洗菜的时候，一切鱼就会应声而来，小的游鱼勇敢无惧，常常跳跃起来抢夺细嫩的菜叶子，有时候，母亲凭了经验，菜篮子从侧面用力过去，就会舀出来一条活蹦乱跳的鱼，其他鱼就会迅速逃离，要一会才过来，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惊吓。鱼的记忆极短，大约是事实的。人类的存在常常艰难不已，总是因为记忆太多。我并非特别指出女性的人生，幸福总不会分出性别的，不过社会和文明的进步和喜悦侧重于女性的自由和快乐。所以，女性尤其应当学会忘记，学会常常对自己说“我要过好日子的。”这话，我母亲常常跟我们讲，也就几乎没有看见她如何痛苦，如何呼天喊地，用了老家的话，叫做“下不得地”，更看不见她和父亲的争吵，这种印象并非只是我们家才有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倘若真是遇见了过不去的门槛，就会几个乡下女人在一起，一方面是哭诉，一方面是倾诉，一方面是聆听和劝说。乡下阳光好得来像一剂镇静剂，要不了多久，几个女人就会低头补衣服纳鞋底，讲些空话，填补刚才的心疼之处，也就踏实很多。回家照样生火做饭，照样半夜里“死鬼”一声，三个月后就勇猛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到处走动，扯些布料做衣服了。

这种乡下的生活，大抵来自于他们没有自我，所以才没有彼此的区分。锄头借了半个月忘记还了，想起来于是就扯了一把紫苏，连着锄头送过去，表示不好意思。母亲因为会做春茶，会在秋天第一次白霜糖一样洒在茶坡上的茶叶上，去采初秋的茶叶，也就结了极好的人缘，一边送茶叶出去，只是那么一小把，还嘱咐人家慢慢喝，是个朋友才会给的这样的话就不小心说出来。这种生活，一直储存在我的记忆里，任何时候都可以打开，比如一扇夏天的窗户，半夜里就有凉爽的风一样。我喜欢这种经由记忆酿造的生活，使得我遇见一切人事，就依赖这些过去的因素来调节自己的生活。

乡下人的生活总归是缓慢的。梭罗在瓦尔登湖边做笔记的时候，看见蚂蚁忙来忙去，就提出来问题“你忙什么呢？”他指责那些把自己累到生病的人：

最糟糕的奴役是你们对自己的折磨，这样的人哪有神圣性可言呢！

我在我的老家，在那些生活在坨里的娭毑和叔叔的生命里，会在自己的笔记里写上这样一句话：“你急什么呢？”我的父亲即使在最辛苦的季节里，也绝不会忘记自己的那一杯米酒，他一定花足够令我敬畏的时间，享受米酒，母亲会为他准备好，就在他坐在屋檐下，腿上的泥土准备慢慢掉下来的时候。几年前我去斐济，地方上的人给了我极深的印象，只要他们伸出来手指，对着天空，就可以准确测出来时间，他们拥有自己对于生活的理解，总是不慌不忙，天空一样明澈，甘蔗地一垄接着一垄，海浪声声，椰子树在海边摇曳，村狗慵懒至极，一匹白色的骏马偶尔会长嘶起来，我在他们的村子里学会了四个字：斐济时间。他们对于一切匆忙极为抵制，这和他们的道德不相吻合，他们和我的家乡的人一样，也会说出来一句话：天不会垮下来。

于是，一切乡下人藉由自然世界的启发而守着自己的生活，你要他们用力捍卫自然，他们会觉得稀奇古怪，你要他们花费心思去回归简朴，他们会皱起眉头，指着田地说这不是自然吗？原因实在简单：他们的内心本来就是自然的，是简朴的。

（图文原创，坐在山谷看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