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渡
西北师大附中2020届北辰班 满润远
(视野第二届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一等奖作品)
2028年8月12日 阴
我好累,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我再也无法忍受了。
安定就在旁边,不就水直接往下吞,如愿以偿地好好休息一下,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那还在犹豫什么,手又为什么抖得这么厉害?一双拿惯了手术刀的手竟然也会抖,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话。
哦,不对。已经传不出去了。永远都不可能传出去了。
在这样一个被迫流亡的医院里,不会再有活着的人与我们这些被秘密放逐、众叛亲离的人有联系。
真是可喜可贺。我们的运气也太好,感染了这种传染性精神衰退病毒,正常人为癌症担惊受怕还得垂死挣扎。我们连挣扎都没有必要,睡一觉,指不定第二天就不用醒来了,没有一点预兆和痛苦,也不用赶着去手术台上作践自己。如果不是因为这种病毒具有传染性,我一定会推广它作为安乐死的药剂。
说起来,今天还有一对老人来找我要安定。先是要了一瓶,老太太前脚刚走,老爷子后脚又进来了,好像是说:“医生,能再给我一瓶吗?我晓得的,我们虽然被隔离了,但是东西还是按人头运进来的,就再多要一瓶,也不碍事的。她胆小,我想先走几步,到地下给她探探路。”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安定,随手给他几瓶都无所谓。看他一步一步挪到诊室门口,笨拙的身躯蜷缩在一起顿了顿,那一瞬我仿佛从他的背影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突然不想给他那瓶药了,连同他老伴儿那瓶,给他一起收回来。
“医生,这是咱们两个的秘密,你可千万别告儿我老伴。”
无力感几乎将我吞噬。
我很清楚这来源于我对我的职业仅存的底线与操守。但是底线与操守是针对社会而存在的,他怎么就能这么笃定,脱离了社会的我,在丧失了自我价值的情况下,还能坚守着理想的信仰?
可笑,他还要信任我,拿我当个医生。他以为我还是那个渡他们过生死两岸的白衣天使,那么我又要等谁来渡我?
得知自己患病被流放的人有过激反应的不在少数,自我了结的都算正常,有人强撑了三天三夜不合眼,最后筋疲力尽地昏过去,一睡不醒。
空运降下来的物资相比很多人从前的条件是极为丰富的,多活一会都算赚了,话虽如此,医院里干净到惨白的墙壁,空洞而阴暗的长廊里充斥的消毒水气味,和那种被遗弃的自我厌恶感,足以抵消物资的丰富,造成我们精神上更严重的危机和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仅仅来源于对死的未知,而是来源于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地活过了生命中有可能是最后的一天。
果然写写日记可以发泄一下情绪,但我也真的撑不了多久了。
我只能暂时地坚持,因为还有人叫我医生。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2028年9月12日 多云转晴
爸,生日快乐。
我还能想起你的生日,这说明我的精神比起上一个月还不算太糟。
最黑暗的一个月我们已经撑下来了。愿意走的人我都没有强留,剩下的就是我们这些以与命运抗争为由,实则贪恋生命的温热、想要苟活的人。
有了大把的闲适时间,我仔细观察了我的病人们,还真发现一些有趣的事:402号房的阿婆,他们一家人之前都在医院,陆陆续续地睡着了或者自己走了,如今只剩阿婆一个人,从来没见过她脸上出现过怅然若失的表情。
我曾以为阿婆是觉得自己活够了岁数,静待阎王爷的传唤,但阿婆的一个习惯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每天雷打不动地早起洗漱,焚香沐浴,在案几上布置好佛像,跪在蒲团上把持着念珠,就可以安然地念一早上经。一个垂暮等死、孑然一身的老人,大可不必求神拜佛,给自己的命运找个寄托。但她偏偏这样做了,还做得极虔信极认真,几乎连我都想要照着她的模样念念经,看看能不能安抚我心中的不安。
前几天,我们难得全院聚集到一起,却是为了场葬礼。我将那些所有睡去的人埋葬在了医院的后花园例。没有为谁立碑,都覆盖着一层绒绒的青草,随风恣意地舒展着身躯。生机勃勃的表象之下,花儿开了,我们却谁都闻不到香味。
见多了死亡,并没有给我们带来麻木。反而让我们看见自己在命运巨掌的把握下是多么渺小无助。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晦暗不明的神色,没有一个人出声,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或许是一种补偿,我们的物资越来越丰厚,仿佛这不是一种流放,而是一种供奉。一个念头在我们脑海中越发清晰——我们现在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我们将何去何从?
“死了也好,我们的魂灵这样轻,这样干净,不要再让它受这幅肉体的拖累。”又是阿婆。
一语并没有点醒愚笨的梦中人,我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阿婆的明智之处不在于宗教信仰,不在于灵与肉,而在于她在自己的精神领域内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坚固的堡垒。这一座座自我的精神堡垒,帮她抵抗了无法控制的命运所带来的恐惧。
而我们一直纠缠于命运无常,才会被恐惧的洪流摧折,丧失了自我。我现在要做的,首先是唤醒我自己,构建我的精神堡垒……
2028年10月12日 多云
这些日子我读了不少书,当然不仅限于医学专业书。有关文化,有关历史,有关民族,是从前翻都不会翻的类型,如今总结出心得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矛盾的个体,得到一些,舍弃一些,既渴望明日,又怀恋过往;我们经历的每一个破旧立新的进程又都是必然的,它其实与我们每一阶段的内在需求与欲望呼应,不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其严明的秩序,每个人在自己的境遇中只能顺应而为,落子无悔。
当初的那个问题似乎有了答案——谁来渡我?当然自己亲手落子,终究是最安心的。
和我同样觉醒的一些人,现在已经自发形成了等级分明的小团体。其中大部分都能言善辩,借启蒙之名行洗脑之事,一次演讲的效果比巫术更要蛊惑人心。
虽然医院与外界的联系被阻断了,病人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还保留着原来社会的残影。曾经与上流社会有接触善于巧言逢迎的人充分继承了他们招摇撞骗的一贯作风,成为小团体中的领导者;而长期处于底层的人们内心中的自卑情结依旧根深蒂固,心甘情愿沦为“巫术”的牺牲品,且情绪极易被煽动,几度引发非理性的事故。
几个弄虚作假“巫师”带着一帮附和的乌合之众,走不了多远。
2028年11月12日 晴
天气渐冷,一不速之客闯进了医院避寒。
这只小猫也不知是怎么进来的,它毕竟是这几个月来唯一从外界而来的活物,看着它那懵懂的眼神,即使是最冷漠的病人都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头。
或许自从我们亲眼见证了那么多生命的消逝,我们开始对自然和自然界中一切生物都保持着尊重和敬畏。
“我儿子以前也喜欢养猫。”
没有人接话,害怕又触及一件伤心事。“他没有进来。每次想到他还长得好好的,我就没什么牵挂了。以前倒是为他操碎了心——他是Rh阴性血,对,就是那个熊猫血。我不能轻易让他一个人生活,我又想到这世界上不知有没有人和他有一样的困扰。于是办了个--“血友”共享网站,本意是玩一玩、顺便帮帮大家,没想到给自己人派上用场了。”
这算得上是对“谁来渡我”的更进一步回答吗?
我们孤独地成为独立的个体,需要某种联系将我们连在以互相慰藉,互相救赎。我们都有一种不愿消亡的意志,爱的最大好处就是,即使你肉身消散,你的灵魂永远活在另一个人心里,这是另一种不灭。我们被爱因为我们爱着别人。奉献之时亦是被给予之刻。每个人都是救赎者与被救赎者,以最大的善意拥抱整个世界,救赎了别人,也拯救了自己。
日月穿梭、无问西东。
2038年8月12日 未知
翻到日记本的第一页,眼前浮现的还是十年前的自己,颤抖地捏着安眠药瓶的样子。我愤怒地、恣意地、喜悦地、狂傲地将一瓶安眠药砸向墙根……一地碎玻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觉得我的生命就在这熠熠生辉的当下。
我不知道还有多久我才会睡去,也许是今天,也许还要再过个十年。无论如何,我现在已经不像当初那样惶恐不安了。
十年了,去的,来的,分的,合的,不断交替,不断更新。生死彼岸,寒来暑往,唯一不变的,是用人性中的温暖渡了彼此的你我。
渡人亦渡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