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
“师傅,停车。”公共汽车刚刚绕过转盘,我站起来说。
售票员白了我一眼,可能是在责备我没有提前打招呼。可在车停下之后,她还是使劲把油腻腻黑糊糊的门推开,说道:“走好。”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下车,不过在这里下车也并不意外。对我来说,在哪里下车都一样,我之所以要在这里下车,是因为实在太饿了。
腊月二十六,我被放了出来,带我出来的“政府”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放假,你小子也放假,我们放的是短假,你小子放的是长假。过年去吧,敞开怀吃!”
我犯的是强奸罪。
谁也没想到,我会犯强奸罪,包括我自己。从小到大,我一直是有口皆碑的好孩子,听话,懂事,学习成绩一直中上游,没给父母丢过脸。高中毕业,考上了省里最好的大学。上了大学之后,功课没那么紧了,身边的同学有不少都成双入对起来,我便也谈了恋爱。
女朋友跟我来自同一个县城。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学校明令禁止学生在校期间谈恋爱,我们的约会常常是半地下的。
有一个周末,我约女朋友到校外录像厅看碟,是莎朗·斯通的《本能》,看到莎朗·斯通接受讯问时,故意轮换双腿在那些男人面前显露自己体毛的镜头时,我感觉浑身的血都沸腾了。我一把抱住她,她没拒绝,可当我把手往她的裙腰里伸时,她忽然恼了,跑了出去。
我跟了出去,却已经看不见她了。我一个人无精打采地走在路上,斜穿过一个街心公园时,碰见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躺在地上,支棱着双腿,一动不动,散发着一股呛人的酒气。乍一看见她,我吓得浑身一抖,以为是个死人。后来我慢慢走近,发现她还在呼吸,而且呼吸得很均匀。我把手放在她的鼻子下,她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我这才明白她是喝醉了,在这里酣睡。
女人长得很一般,但是身材很好,腿修长匀称。她穿着一条裙子,没有穿袜子,裙子被支棱着的腿掬了上去,连内裤都一览无余。女人的内裤非常窄小,上面绣着隐隐的暗花。
向天发誓,刚开始时,我真是想做件好事,把她送回家的。一个女人深夜躺在这里,显而易见的危险。我的学校在这所城市的西郊,夜里的行人本来就少。
“喂,喂。”我把裙子给她放好,拽她。
女人不动。明明不胖的女人,拽着时却死沉死沉。我又拽了一次,女人仍然没有一丝反应。第三次拽她的时候,我一着急,抱住了女人,女人也揪住了我。
“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她喃喃着,哼哼唧唧,带着点儿撒娇和放荡。她把我的手按到她的胸上,重又沉迷地睡去。我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她的软绵绵的腰,她的丰满得要爆炸出来的胸,她全身散发出来的甘洌的体味……
我守着这个女人,矛盾着,煎熬着。零点过后,我算了算,已经有一个小时没有人打这个街心花园路过了,女人还在睡,似乎要一直睡下去。
我终于蹲了下来,拨开了女人的内裤,看见了那个魂牵梦绕的秘密。然后,我让自己的秘密闯进了女人的秘密里。女人真好。那一刻,我一边动一边对自己说:真好真好真好。在我动的时候,那个睡中的女人似乎也是很舒服的,甚至有几声轻微的愉快的呻吟。可是当我结束了之后,她睁开眼睛,一切就都变了。
我被开除了学籍。在看守所待的两个月间,母亲从始至终都是像祥林嫂那样的自言自语:“你怎么这么傻啊!”父亲只说了一句话:“这么没出息的罪,还不如杀个人呢。”女朋友给我转来了一封信——当然是绝交信,痛斥我“下流,无耻,龌龊,肮脏,卑鄙,让人恶心。”
我被判了六年,因为表现好,减了两次刑,住了四年。服刑的监狱离家有一千多里。四年间,母亲去看过我一次。
脚挨着土地的一刹那,我打了一个趔趄。坐得太久了,酸麻的腿让我有些失重。我背着一个黑色的旅行包,上面印着两个硕大的连体字:上海。下面是一排相应的汉语拼音,也是字母和字母搅缠在一起,很热闹的样子。包的上半部明显是瘪的,这使包看起来很轻。
天正下着雪,地上已被积雪覆盖,路两侧的行道树皆披挂上了银白,隐在树丛中的路灯灯光昏黄迷蒙。我深吸一口气,顿觉鼻子里充斥了冰辣的味道。
这是一个小县城,比我家住的那个小县城似乎还要小一些。连条正经的大街都没有,我走的这条,一定就是最宽敞的了。
这种小县城的格局,我是熟悉的。左手边是“东方百货”,右手边是“玉兰面馆”,“张棒棒胡辣汤”。再往前是“老百姓大药房”,“新都酒店”,“顺新百货”。在一家“丽丽商店”门口,摆放着一张钢丝床,床上用木板压着一摞春联,春联上面还覆着一层油布。过往的人们没有谁看它一眼。这会儿,哪家的东西只怕都备齐了。我沿路过来,已经看到好些人家都贴上了。
今天晚上,是大年夜。
街实在是很短。我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没有看见一家饭馆开门。所有铺面的卷闸门都拉下了脸,如同冬天的冰雪,不动声色地裹着一股寒意。
肚子咕噜咕噜地叫着,我真是太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