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杨树林

杨树林是一片树林，也是一个人。

我们村东头这块大部分都姓杨，有个“小名”叫杨庄，中间叫李庄，村西叫周庄，所以我们村大名叫三家庄。很早以前三个庄子是独立成形的，不过挨的也不算远。后来随着自身人口增长和外姓人迁居于此，三家庄慢慢就融为一体了。

杨树林和我父亲他们是一辈的，年纪要小些。他还有个哥哥，哥哥过继给了姓李的一户人家，他过继给了我们杨姓屋里一户人家，辈分随了那边。当然“树”不是他的辈分，杨树林也不是他的本名，本名是杨家红。因为他和那片杨树林有缘，庄里人就给他起了个外号，“杨树林”。

杨树林是我们村比较出名的一个单身汉，杨庄这块，不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都热心地过来帮忙，搬家具、垒灶台、劈柴、烧火、守夜，什么脏活累活他都抢着干。也不单单是为了赚个吃喝，赚根烟抽，主要是他平时太孤单寂寞了，这些热闹场合，他巴不得天天有。

他运气不好，继父也是个光棍，没几年因病去世了，也没给他留下什么家业，他也没有手艺。幸好村上还在吃大锅饭，队长也尽力安排他学着耕地、播种、插秧，做些农活。可惜他要么学不会，要么做不好，只能打个下手，干力气活，要是给他一块地自己弄，准给他糟蹋得不成样子。那时他大概十四五岁，年纪不大，没钱上学，也不操心活计，反正吃大锅饭，跟着一起混就是了。至于娶媳妇这些事等长大以后再说吧。

不曾想几年后改革了，包产到户，大队按人头分了地给他。这时候他有些抓瞎了，平时都是跟着打下手，真的让他独立整一块地自己种，他整不了。看他着急，有人就给他出主意，去大队里闹，让大队干部给他想办法，他不敢，怕挨打。那人骂他没出息，他也不吭声。他们原来二队的队长给他出了个主意，他的地和杨清华的地挨着，要不就把地给杨清华种，每年给多少斤粮食。种地、打粮食的时候跟着帮帮忙，管几天饭。他觉着这个法子好，不用种地还有粮食吃。他就央求队长帮忙去给他说说。

杨清华听后，盘算盘算感觉可以，于是就这么定了。杨树林乐呵地回家睡觉去了。

一般来说，在生产队干上几年，地里的活马马虎虎都过得去，但是杨树林确实脑子不太灵光，只能干些粗活，稍微精细点的农活他就犯迷糊。什么时候打什么药，怎么配，打多少，他糊里糊涂的怎么也搞不懂。

要么说二队长是个好人，他考虑到，杨树林吃喝算是有着落了，饿是饿不死了，可他没钱呀，这年月，干啥都得花钱。先不说看病吃药的，买个油盐酱醋不都得花钱吗？没钱他怎么过日子。考虑了几天，还真给他想到了。庄后边是条河，岸边种了成片的杨树，以前是王大脑袋在看林子，因为年龄太大了，走路都不利索了，村里要换个年轻的。

二队长就去大队找村长商量，村长心里有其他人选了。他借口说，树林脑子不太灵光，怕他看不好，万一起了火把林子烧了可不得了。二队长只能尽力帮杨树林说好话，说他怎么可怜，他爸临死前把他托付给自己，也没指望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只要能平平安安活着就好。村长听了也挠头，就说他考虑考虑，明天给他答复。晚上村长就去了朱大肚子家，找他商量。朱大肚子也爽快，反正他也一把年纪了，无所谓。就这样，杨树林去看林子了，也就有了这个外号。

他一个人待在林子里，确实无聊，经常就是在门口坐一天，每看到有人在路上经过，他都赶忙起身去打招呼。我们小时候喜欢在河边玩，夏天游泳，捉鱼；秋天烤红薯、烤玉米；冬天就是放野火。所以秋冬天他就经常在林子里转，撵我们。我们就骂他，趁他在屋里睡觉，扔石头砸他的门。在林子里他对我们很凶，在村里帮忙时看到我们，又对我们笑呵呵的，从来没说要告诉我们大人啥的。本来我们就是淘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爷爷去世时，他去帮忙，不知怎的，他和我家斜对过的二叔打起来了。众人赶忙劝开。大概是相互取笑，二叔有些急眼了，一个傻子都敢笑话他，这说出去多丢人。于是直接就干起来。杨树林一开始是懵的，还不知咋回事，被打了几下才还的手。被拉开后，杨树林一边哭一边嚷嚷，你打我，你凭什么打我，这杨庄谁不认识我，你算什么。

他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大概我上初中那年，村里就不喊他看林子了，林子要伐了，修路。他完全断了经济来源，实在没钱了就去店里赊账，记在大哥的名下。他的哥哥运气还不赖，继父继母有点小生意，家里趁几个钱。还给他娶了媳妇。树林知道自己邋遢，一般不去哥哥家，他不愿别人说他埋汰。哥哥有时候看不过去，就送点钱，送点粮食啥的接济接济他；二队长也时不时地送他俩钱花。送他就收着，从不主动去要。一天天就这么糊弄着过。

那时很多人都开始外出打工，做生意，他呢空有一把子力气，做事做不好，没人敢带他出去，怕受连累。村上建筑队有时候实在缺人了偶尔喊他帮几天忙。

老天爷最终还是拉了他一把，没让他饿死。二队长出面找村里帮他办了残疾证，申请了五保户，每月定时给他送些粮油，还有些零用钱。再就是镇上木材加工厂慢慢多了起来，到处需要人手。他去找活干，结果大家都嫌弃他，不让他干。后来厂越来越多，打工的倒成了香饽饽，实在请不到人，这才有人想起了他，把他拉来扒树皮，其他的活不敢给他干。四五十岁的年纪，这才终于有了稳定的生活来源。有段时间他在大爷的厂里扒树皮，我见过他几次。别看他快五十岁了，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了。累了就坐在原木上卷一根纸烟抽。他一身青布衣服，胡子拉碴的，坐在木头上抽纸烟的画面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前年有一天和父母视频聊天时，他们说，杨树林在干活时不小心把自己砸死了。那天，厂里卸了一车原木，有些高，他就用撬棍去撬高处的原木，不曾想，一根比较细的原木弹了起来，正砸在他头上。救护车还没到就死了。

杨树林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