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珍惜你身上的土气
我们这一代都是土气的,我们的祖辈大多数都是乡村一亩三分地上摸爬滚打的土人,我们的父辈,则是第一代打破头考到县城的大学高中大专中专生。今天的我们,虽然用上了笔记本电脑、iphone、平板,骨子里,还是成长于那个7点只看新闻联播、8点只看还珠格格的年代,和今日零零后小朋友相比,确实土爆了。
曾几何时,我们赞美乡村,和她原汁原味的土色土香。这个年代以前的无数年,人和植物都是土生土长的,集体的、欢腾的、亲密的、实在的。土是上苍的馈赠,没有土,何来五谷,何来平安,何来饱肚,何来上学路上的车辙印,何来放学大扫除扬起的阵阵疯笑?农村里的土炕、土碗、土屋、土鸡、土方,土是如此包罗万象,有意无意地进入我们的词汇,扎根我们的日常。那时的土是中性的,甚至是正面的,母亲只挑市场上的土鸡带回家,更自然健康有嚼劲。土只是一种介质、一种材料,“怎么玩儿得一身土”,是我们童年常听的抱怨,接着我们被拎起来左拍右揍,只是为了把土掸掉。
我小的时候,见证了我们的姓氏从乡村跨入城市文明的第一步,土,也已经有点脏了。爷爷奶奶进楼房家门不脱鞋,就会带进一脚土,小小的我们也从妈妈使用的不断升级的拖布学会了,土是脏的。然而,我们年逾古稀的祖辈,却想不通这一点。没读过书的他们,却觉得土里自有金镶玉呢。奔三十的我,更是被同龄人甚至长辈嘲笑“土鳖”,因为我不回微信不追剧不看真人秀不懂梗,我的所穿所干,在他们看来都是一件件古董。
我以前学托福的时候,就会在作文里探讨中美想法差异,中国电影总是忆往昔这朝那代,而美国电影则看向未来,然而,当我们真的回归两国人、甚至全球人的日常生活,却发现中国年轻人是最不管不顾抛宗弃祖、奔向未来的。一方面,他们值得赞美,因为他们勇于尝试、充满新意与活力。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在所谓的便利与时髦中过于沉醉而人云亦云、丧失了最基本的对于世界与人类的思考与悲悯。因为这样绥靖的政治局限、这样突然的经济繁荣,我们不会像西方年轻人一样普遍地去思考哲学命题、政党纠纷;也不会享受思索于崎岖的羊肠小道,寻觅难能可贵的历史与文学果实。大多数年轻人只迷幻于今天、当下的新鲜感、科技感、未来感。他们就像一堆氢气球,正拽着整整一代越飞越高,也离这片充满重量与引力的土地,越来越远。
今天,我们大搞青山绿水、大搞新农村建设、大搞科技兴农,但每个人的心中,谁真的在点了一堆菜吃不完倒掉的时候,想过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谁在穿着高档冲锋衣住进商业化的农家乐时,会和农民聊聊家常?工人还是在上个世纪中期享受过一段时间的社会地位,而我们这个秦汉的农业大国、宋明的国际商圈、今天的创新创业,却从未真正让农民享受过种地所带来的乐趣与利益,也从未真正敬畏过农民。想想未来将要淘汰一半人类的人工智能,或许懂得怎么种出粮食的土人,才会回到社会顶层。
东汉末期,陶渊明率先以贫穷农家的语气来写诗,被嘲笑为虚伪之举,当年的教育让我们以《桃花源记》障目,误以为他只是牧歌田园诗的雅致代表。然而,他的诗歌,更多描绘的不过是他亲眼所见所经历的真实乡村生活,这里有“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有“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全是世俗人的烦恼,一而再、再而三的灾难,以及受不可预测大自然的摆布。就连被西方牧歌化的“带月荷锄归”,也不过将月亮形容成另一种能让诗人在太阳落山后继续劳作的工具。作为一个潜入农民阵营的诗人,陶渊明没有站在知识分子的高点空洞赞美自然园林,而是通过在乡村的辛勤劳作,传达农耕生活的喜悦与局限。这种喜悦,远比逃避城市生活的主题更为质朴动人。其他农民,对于同为农民的陶渊明,剥去了或泛泛而谈或浓妆艳抹的诗歌中那异域奇观的表皮,就是被我们忽视的自己身边那些“土土的”农民。
一位朋友的老公,80后,也蛮土的,发信息会说呵呵——显然他并不觉得不妥,一桌吃饭也不断地问着啥啥啥,比我还土,但我偏偏欣赏这些还会花钱买纸质名著、对流行段子彻底屏蔽的土人。他们身上,有种和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差异化美感,有种时间沉淀发酵的韵味。他们把这个浮躁飘忽的社会拽低,稍稍占点地气。如果你身边,还有人会弹琵琶,会写书法,会囤书,会听京剧,会去公平交易店买二手衣服、帆布包,请珍惜他们——因为他们是鲜活的历史文献和行走的博物馆,他们是一去不返古老时间的守护者,他们是风俗与传统得以延续的脉搏,他们是我们正在并将要失去的时间之殇,他们让这个社会不会因太多巨变而晕厥与哭泣,不会让地球因太多被欲望包装的梦想而自杀与崩溃。他们的土,让这个社会不那么棱角分明,不那么冷酷精明,不那么孤独绝望,他们周身带着土的颜色,比任何科技产品都更温暖、明媚、宽厚、强壮。
多年后,土这个词又会被赋予新的含义,而我们这一代所熟悉的土土的乡村、生活与思维,也将不复存在。在一个每时每刻都变得面目全非的时代,或许土并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