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座山
(1)
父亲常给我说的一句话是:他这辈子命不好,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棵小树还断头,一辈子时运不济。
我理解父亲说这句话的心情,也理解那种不甘心和无奈感。
父亲是70年代的兵,在部队里学医。当时,他靠着聪明和钻劲,在医学领域方面取得了很好的成绩,他的医术在军区里也是数得着的。可是,临近转业分配时,他却生病住院了。一场很严重的病让他在医院一呆就是几个月。当康复出院时,他们那一批兵也早已分配到各县市级医院了。
而他,只好转业分回到我们大队的卫生室,做了一名乡村医生。
大队卫生室就两个人,父亲在那里一呆就是十几年。他凭着过硬的医术和为人的和善,赢得了大家对他的一致认可。后来,大队卫生室解散,父亲就回到我们村自己独立干了。
当时,我们兄妹几个都小,家里有十几亩地。如若全靠母亲一人,定是无法种好的。所以,在开卫生所的同时,父亲还得和母亲一起种地。那时,条件有限,种地是很费事费力的,不像现在一切都是机器化了。
干活和行医有时是有冲突的。病人来了,再重要的活都得放下。我现在记忆最深的是,每次父亲从地里回来,我们家门口总是挨着坐了一排人,等着父亲诊治。这时,不管多累,他都会立刻放下农具,洗干净手投入到治疗中。有时,病人严重无法来到,父亲甚至还得亲自到家里去看。为此,我们家的活总是落后于其他家的。母亲又是个要强之人,难免会心里不满和怨气。
其实,母亲心里有怨气是有原因的,因为父亲行医不但耽误庄稼,而且不挣钱。
不挣钱是因为父亲太仁慈了,他给别人看病总是要价最低,除却药本钱后,根本不赚多少。而且很多人都是先看病,看完后却说没带钱,或没有钱,父亲只好记账。我们家的账本很多,一个村一个村分开,每一个村都有很厚。父亲又是要面子之人,自然不会亲自去要,全靠自觉来还。有的时间一长,连他们自己都忘了。
那时,我们兄妹几个,最怕的是过暑假。因为,一到放假,父亲就会给我们分派任务,到各个村去要账。
要账,对于我们这些脸皮薄的小孩来说,可不是个好活。到了一个村,因为都不熟悉,还得一个一个打听住在哪里。有的记得还好,顺利归还。有的因为时间长,遗忘了,我们还得费力地给他们扒老账,对时间,让他们一点点回忆。
所以,每到分派要账,我们都极力躲着不去。父亲没法,甚至提出,要来多少钱给我们分提成。即使这样,我们也是极不情愿的。
后来,我们纷纷长大离家,那些老账,有些到现在还在呢!
父亲的医术精湛,很多人都慕名而来。特别是他治疗各种疮类,有自己独特的配方,不论什么疮一抹就好。有很多在大城市都治不好的疮,经他的手,换一两回药就好了。口碑相传,来找父亲看疮的人越来越多。
如若放在现在,放在其他人身上,那一定发了。因为很多人都是花了很多钱,找了很多方法都没看好的。没办法,他们从别人那打听着,才来我们家的。我想,这时趁机不论要多少钱,他们也会给的。可是,父亲偏偏不。每次别人大老远来换药,费时费力地换一次,父亲却只收一元或两元钱。刚开始他们都不信,认为绝不可能。所以,当病治好后,很多人都过意不去,给我们家送来礼品。有的感激不尽,逢年过节都会过来看看。
有时,母亲看不过,责怪着说,就不能多要点吗?
父亲只是嘿嘿一笑,说:“要那么多干嘛,都不容易。”
所以,干了一辈子医生的父亲并没有让我们家富裕起来。直到现在,我弟弟结婚用的平房,在周围一排排楼房中间显得那么低矮破旧。我亲戚们都说:“你看人家哪个干医生的不都发了,你给孩子们留的啥?”
我们兄妹几个没有一个学医的,因为在我们从小耳濡目染中,是父亲让我们觉得,医生并不是什么光辉和挣钱的职业。宅心仁厚的父亲,影响了我们对医生的看法——不挣钱。我们得选个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的行业。
不过,每每和母亲拉家常,她总是骄傲地向我炫耀:“现在去赶集,走到路上,不论碰到东西村的某某,见了面都热情地不得了,不但开车把我送到街上,回来时还专门送到家,有的面熟,有的都认不出来了。”
母亲说这话时,眉眼里是透着喜悦和自豪的。我知道,这些都是父亲平时积下的德。他们都是父亲曾经救治过的人,都记得父亲的好呢!
( 2)
父亲性格温和。从我记事起,就没怎么见过父亲发脾气,永远是一幅笑呵呵的模样。对家人如此,对朋友如此,对乡邻如此,对他的病人也是如此。在别人家里都是慈母严父,而我们家正好相反。母亲脾气暴躁,性子属于麦秸火型的,一点就爆,做事非常急躁。我们姊妹几个都怕她。
父亲恰恰相反,温吞吞,好像再大的事都惊动不了他似的。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人,难免会磕磕碰碰。但,也很好地诠释了性格互补的好处。在我的印象中,永远是一个暴跳如雷,一个不动声色。架,是很少能吵起来的。
父亲还是做饭的一把好手。他做的饭色香味俱全,都赶上大厨的级别了。有时,村子谁家有红白喜事,一时忙不过,总让父亲去厨房帮忙。而我们家逢年过节或者来个客人什么的,都是父亲入厨做饭,母亲给他打下手,烧个锅之类的。所以,导致母亲一辈子不会做菜。以至于现在,父亲躺着床上动不了,家里来个客人,母亲总是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曾戏谑地说她:都是父亲惯的。
父亲平时不爱说话,特别是和孩子们的相处。有事就说事,没事绝没有废话。所以,我们很少有亲密的举动或言语,单独相处时空气中都布满着尴尬感。
但,他对我们是非常宽厚和慈爱的。不论什么事,不论我们做什么,有什么要求都是有求必应的。从小到大,别说打骂了,就连批评的一句重话他都没说过,真的从来从来没吵过我一句。他给予我们的是满满的慈爱。那是一种即使在寒冷的冬夜里,只要一想到他就能感到温暖的爱!所以,走上社会,当别人形容被父亲打骂的心情时,我真的无法感同身受。
(3)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话一点不错。忠厚老实,仁心慈善的父亲并没有换来同等待遇,反而遭到恶劣的踩踏。九几年的时候,我们村里队长专横霸道,无人敢惹 。他利用职务之便,把村北头的大片用地盖成砖窑,为已赚取利益。
村里的人敢怒不敢言,后来有几个胆大的人联合起来写举报信向县政府去告状。只因为父亲曾在人场中,公开发过几句牢骚,也不知道被哪个好事者添油加醋传给了蛮横的队长。就这样,他便认定父亲是背后主使者。
从此,我们家日子被打入万劫不复。各种打击报复接踵而来。
先是在一个夜晚,有人冒充看病的叫门。母亲也没在意,毕竟经常有半夜三更来敲门看病的。可是,当打开大门的那一刻,随即闯进来几个人,二话不说对着父亲和母亲就是一顿棍棒。血,顺着母亲的脸流下来……
父亲一下子懵在那里,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身上的疼痛就接二连三袭来。
这只还是个开端。
后来,还有更多的报复。有过隔着墙仍过来恐吓信的,有大年三十往我家门上抹过大便的,有在大喇叭上公指桑骂槐过,我们快成熟的庄稼被破坏过,我们的东西莫名其妙丢过……
那是一段怎样不堪回首的日子啊!
母亲说,那日子简直生不如死,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胆中。不能听到广播响,一听到就吓得浑身哆嗦。不能看到哪里围着人,一看到就发抖。
村子里的人怕惹自己身上麻烦,都不敢和我们来往。
父亲在很短的时间内老了,沉默了。他不明白,明明什么都没做,明明是冤枉的,为何偏偏遭这样待遇。
也曾想过搬离我们村,也曾想过反抗,可始终都被现实打败了。
本来想借助外公的权利,看看能不能在城里办个卫生室执照,离开那个村子,可一切都快准备齐了的时候,外公却又退休去世了。父亲的希望又一次灭了。
这段痛苦不堪的经历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阴影,一块无法愈合的心病。已经刻在他的骨髓里了,拔都拔不出来。他心中的憋屈无人能懂,无人能理解。
直到后来村中发生了很多变化,日子才慢慢好起来。
那些恩怨情仇也早已随着时间消失在岁月的长河中。
(4)
2008年,一向健壮的父亲,突然嗜睡,不爱说话。母亲让他来县检查,他死活不肯,我硬拖着把他带到医院,竟然是脑出血。那一刻,我如雷轰顶。我总觉得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健康,却不想到疾病已经缠上他们。我总觉得孝顺他们的时间还多,以后来日方长,可他们已经悄悄老了。等不及我们了……
医生是没法再干了。在离开他诊室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的那一抹抹落寞和无助,让人心疼。
生病后,父亲的命虽然保住了,但留下了后遗症,脚下不利索,口齿也不伶俐,说话总是唧唧呜呜,让人听不清楚。本就沉默的他更加沉默了。无事可做的他每天起来就坐在那里写啊写。写他的冤屈,写他的不满,写他的委屈。他忘记很多东西,但,唯独没有忘记那些曾经的伤害。每一件事,每一句话,每一个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写了一张又一张。后来发展到,他自己偷偷请人跑到打印社,打印了几十份,然后贴到我们村子的角角落落。母亲怕再惹出事端,偷偷地又跟着全部撕掉。
我和家人都劝他,事情过了那么久,该放下就放下吧!何必再一遍遍扒开已经结疤的伤口疼着自己呢!有时,原谅别人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种放过和救赎!但,也许执念太深,也许那段压抑的日子隐忍太久,他的思想已经走进了偏执的死胡同,拽都拽不回来。不论我们什么时候提起那段事,他的眼睛都会不由自主地泛起泪花。也许,那段伤太深了。
给别人治了一辈子病,轮到自己时,他却无能无力。
现在,父亲越来越像个孩子。医生给他开药,他不愿吃,有时偷偷藏起来。母亲给他说话,他也变得越来越小性,动不动就生气绝食。有时候还故意给母亲对着干,不让他做什么,他偏做什么,气得母亲总是打电话向我告状。
而我一回去,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总是高兴地药也吃了,也不发脾气了,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母亲说:“你爸,现在最听的就是你的话了。”
所以,每当他再犯幼稚时,只要母亲拿起电话说;“你再这样,我给萍打电话了啊!"他听到后,总是老老实实,乖一阵子。
(5)
去年,又一次的脑出血最终导致父亲右边半身不遂,再也站不起来好好走路了。
永远忘不了,他因为想喝水,伸手去拿床头的杯子,却摔在床下的情景:冰凉的水泥地上,他就那样无助地躺着,无论他怎样拼命挣扎,挪动,捶打,身体都纹丝不动。他低垂在床下的头,他脸上的悲哀,他眼里的绝望,像刀一样灼痛着我的心,泪水再也控制不住……
曾经坚强刚毅的军人,曾经妙手丹心的医生,曾经柔软深情的丈夫,曾经满怀慈爱只手撑天的父亲,他能给予我们所有人希望和信心。可如今,面对衰老,面对疾病的折磨,他却是那样的无力、无奈和无望……
父亲老了,真的的老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曾经山一样巍峨在我们心中的父亲,轰然倒塌。倔强了一辈子,不甘心了一辈子的他,就这样囚固在病床上。他的身体蜷曲着,头发灰白,老态尽显。他的眼神不再坚定刚毅,变得浑浊而呆滞,神情落寞而颓然。他不再高大了,他不再是那个,用全身的力量为我们扛起生活的庇护所,不再是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温暖港湾了。他像个孩子一样,需要我们去呵护,去疼爱。
但,他的宅心仁厚,他的善良淳朴,他的温暖慈爱,永远影响着我们。
他,是我们心中屹立不倒的山!
(谨以此文,献给父亲,祝他父亲节快乐,端午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