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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缘枝叶

2018-08-03  本文已影响4人  江岚_美国

 “兄弟之子,犹子也”,出于《礼记》。白话解释通常是:兄弟的孩子,称为犹子,后人文章里多用“犹子”或“犹女”指代侄儿侄女。可我总觉得这句话更应该是“兄弟的孩子,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的意思。别人家的叔侄之间,是否能够亲密如父子父女,我不得而知,只是我家小叔叔之待我,除了“视如己出”四个字之外,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小叔叔是父亲的幼弟,我出生时,他还不到二十岁。在他们兄妹五个人当中,小叔长得最像祖父:阔额方颔,浓眉大眼,嗓音宏亮。但和祖父的慈和温厚恰恰相反,与父亲的儒雅和二叔的含蓄也大相径庭,小叔叔脾气耿直暴躁,急了眼睛一瞪,一声断喝,我家破旧的小木楼立时就摇晃起来。我从小很怕他,印象中他平日也很少和我“说话”,凡开口都是连带著好几个惊叹号的那种句子,居高临下:“作业写完了没有?!”“一支铅笔怎么用了两天就没了?!”“成绩单拿来我看!”“怎麽这麽晚了还不睡觉?!”……诸如此类。

要是我干了什麽坏事,情况就更糟糕了。记得那时家里仅有一个樟木柜子,小叔的杂物零钱放在右上方的小抽屉当中。某天我放了学,背著祖父祖母打开抽屉,拿了一个两分钱硬币出去买冰棍,在外面吃完了继续玩,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小叔更不可能知道。可小叔一下班回来就发现了,走到巷口厉声叫著我的名字,命令我:“马上回家!”

回到家,小叔二话不说,直接抄起奶奶裁衣服的竹尺子就打,然后再罚跪。直到奶奶帮我求情,才可以起来吃晚饭。那时觉得小叔简直就是一个暴君啊,我小时候相当顽劣捣蛋,讨打的行为也多。比如放学不回家,考试不及格,上课开小差;比如吃饭挑肥拣瘦,做事心不在焉,游戏毫无节制……所以几乎每到小叔下班回家的时间就心惊肉跳,唯恐不小心暴露了什么劣迹,又吃不了兜著走。

如今的人都说教育小孩子不能够体罚。其实长辈们棍棒底下的教导是鲜明泼辣的礼,受教的子弟们长大起来才懂得这清平坚强的人世中做人的真刀真枪。有一位旧日的老师,后来和小叔叔成了朋友。他曾经私下里问起过我,会不会记恨小叔叔手下那一次次毫不留情的竹板夹肉?我愕然一笑,怎麽会呢?!

我小叔叔那时不过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我不过是他的侄女,如果他不那么爱我,大可以不理会我是好是歹,何必操这一份闲心?我跟在祖父母身边生活十三年,十三年漫长的日升月落的光阴里,是他管束我,教导我,没有他当日的规矩,绝对成不了我今日的方圆。

只有一次,小叔下班时看见我在巷口疯玩,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命令我回家。

那天黄昏,他是由一个工友送回来的。他在工厂开车床出了意外,让机器轧断了一根手指。伤口在工厂医务室简单地包扎过,白色的绷带被鲜血染得通红。那个工友一手掺著小叔,另一手上豁然捧著那半截断指。小叔的衣服上血迹斑斑,脸色铁青,愣是咬著牙一声不吭,他们竟然是这样一路从工厂走回来的!

所幸断指接上以后恢复得很好,小叔不久回到工厂去上班。直到文革结束,他也已经成了家,并且有了小堂妹之后,才离开那家工厂,换到一家酒店的餐饮部去工作。在那里当经理之后,小叔曾经专程去五台山学过素菜烹调,据说手艺不错,我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过。只记得小叔的刀功了得,他削好整个苹果,而苹果皮不仅不断,还可以完整地留在苹果上不掉下来。

我上高二那年暑假,祖父病危,在病榻上对陪侍在侧的我感慨,说小叔其实很会念书,当年由于受家庭背景的牵连无法升学,可惜了。因此再三嘱咐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继续念书。

等我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祖父已经看不到了,是小叔送我到学校去的。他陪我注了册,到学生宿舍去帮我挂好蚊帐,又拿起被套,一股脑儿将棉胎从开口处堵塞进去。然后隔著被套抓住棉胎的一角,叫我照样抓住同一边的另一角,我们两个人把被子提高了拉开来,用力抖几下,被子就套好了。我到现在每次套被子还是这样照著他的葫芦画瓢的,只不过和我一起抓住背角的人换成了我的女儿。

我上了大学便算是大人了。小叔叔每次到学校去看我,会给我留下一点钱,交待我好好读书,三言两语,说完就走。他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严厉,因为我也仍然不懂事,久不久要出一点状况。竹板夹肉虽然没有了,狗血喷头是免不了的。

我上大三那年,某天早上一觉醒来,突然两个眼睛完全看不见了。学校派了车,由一个老师和一个同学送我去医院。路上无巧无不巧,迎头碰见骑自行车去上班的小叔。他送我上医院,找到医生初步检查,张罗办手续缴费住院,从头到尾,只听他反反复复嘟囔过一句话:“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次日小姑姑到医院来看我,说小叔为了我的病急得饭都吃不下,又怕被奶奶看出破绽问起,一个人端著饭碗蹲在门口偷偷掉眼泪。我听了心酸得厉害。小叔那麽刚硬坚强的一个人,当年的断指之痛都能咬牙挺住,如今情绪这般失控,只不过是因为心疼我。

小叔就是这样的,感情深藏不露,不屑于拖泥带水的儿女情长。每当我遇到困难或麻烦,他总是雪中送炭的第一个人;一旦问题解决,他却不肯锦上添花。事实上,我那次在医院一住二十多天,病房每天来探视的亲友络绎不绝,而小叔再没有来过。我大学毕业以后,旋即结婚、出国,过程中各项手续繁琐得一塌糊涂,自己心裡也彷徨犹豫,感觉前途一片渺茫,还是他一步一步带领我走过来。

我拿到护照的当天,他立刻带我上街,买了一块手表送给我,这块表一直被我珍而重之地保存著。到我真要启程那一天,火车站台上送行的亲戚和同学黑压压站了一地,二、三十口人,唯独小叔不在其间。

我这一走,从此背井离乡。小叔从来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他没文化,不会写信。我也实在无法想象我小叔叔那个人坐在灯下,斯斯文文、絮絮叨叨给我写信的情景。同时我知道他很忙,祖父过世以后,我们家那麽一大家子,老老少少上下三代人,都靠他当家主事,哪一天没有一箩筐琐事?我也知道他对我的关心和牵挂,并不比任何一个其他的亲人少。逢年过节给他打电话,他只要问清楚我还好,没有生病,再答一句家里各人都好,不必惦记,就著急挂断,说电话费太贵。某次我告诉他,越洋电话费著实便宜下来了,多说几句没关系的,他便在那头斥责我:“便宜也还不是要花钱!有事就说事,没事花这冤枉钱做什麽!”他认为我们在外面无依无靠,钱的用处格外重要,能省一分便是一分。

刚到美国那些年,我先闲居在家,后来去工作,再去念书,然后教书,凡遇大事仍然先向他请示汇报。虽然他不了解美国的情况,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给我具体的帮助或实用的建议,不过这在我已经是一种成了自然的习惯。渐渐地生活和工作都趋于安稳,小叔叔对我也渐渐放心,渐渐放手。他的年纪也大了,脾气比年轻时候平和得多,和我说话基本上都改用带句号的口吻了。

某天和小姑姑通电话,她突然问我,知不知道有一首歌叫“常回家看看”?我说知道啊,那首歌有一阵子相当流行。姑姑说,小叔叔曾经想把这首歌翻录下来寄给我,可是又担心给我添加太重的乡愁的负荷,最后还是作罢了。

我知道小叔叔喜欢音乐。当年那一部只有一句台词,靠独唱、对唱、重唱、合唱完成整个影片剧情的电影《阿诗玛》重新公演,我曾亲眼看见他一字一句抄下其中全部歌词,尽管那温柔抒情的旋律和他鲁莽的粗线条似乎毫不搭调,如同“常回家看看”这首歌里,那种反反复复,近于唠叨的叮咛。

挂上电话,我到网上去搜索,电脑里播放出质朴平和,流畅舒展的调子:“找点时间,找点空闲,领著孩子常回家看看……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此时是小叔叔从来不曾直接表露过,今后恐怕也永远不会表露出来的温情。

让我的眼泪,毫无防备地流了满脸。

中国人传统的伦常,无非就是天性。我家小叔叔之待我,除了“视如己出”这四个字之外,确实再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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