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雨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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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下起雨来。秋雨淅淅沥沥，像天上往下倒小米粒。但这是河北平原上的雨，而不是草原上的雨。
太阳雨，是草原上常有的雨。在最美好的夏天七八月，太阳雨就常常不约而来。小时候，我常常热烈地仰望草原上的天空，从早上开始，天是那么深碧那么广大，一丝儿云也没有。阳光如此透亮而温润，她不让人觉得干热，而是喜悦，那么坦坦荡荡地摩挲着万物，使之熠熠生辉。在这样的夏天，被强烈的紫外线晒出满脸雀斑，最终变成黑紫色皮肤，从前的从前，在当地人以为，是自然而然。太阳雨出现的时候，常是午后。乌云一团一团地缠绕，像妈妈的毛线团，越滚越大。而在乌云的四周，是一块块天空，蓝得无忧无虑。风，像在拉小提琴，朝西猛吹着。乌云们千变万化，有时像一群打滚儿的绵羊，有时像一群挤在一起取暖的骆驼，有时像一头威武霸气的巨狮，有时像两头干架的霸王龙。路过废弃的高高烟囱时，一团乌云顽皮地扯在烟囱口，像一根巨大的烟斗在喷吐烟圈儿。
现在，我坐在河北平原的小城里，默默地想着遥远亲爱的草原。我坐在一楼朝北的房间，窗户上装着护栏。楼上跑来跑去的小孩子，脚步声把天花板敲得咚咚响，只能装作天上打雷，不去理睬。按常理说，我坐在沙发上，在读刘亮程先生的小说《虚土》，本来需要投入所有的心境，进入到文字中去旅行，奈何秋雨敲窗的瑟瑟，和房顶孩子的激烈脚步声，让我从书中抬起头来。
但丁《天堂》插图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到窗外的雨声，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我，每到雨滴激烈地噼噼啪啪之后，迫不及待，光脚踩塑料凉鞋，兴奋地跑出家门。扑鼻而来的是潮湿而带着新鲜泥土味道的空气。我看到，高高的云团，刚才的乌黑色被揉开，加入奶油，让乌云镶上了好看的闪亮花边儿。太阳躲在乌云后面，半遮脸，光芒从云团后面斜射出来，垂直向地面，把草地照耀得亮晶晶的。天空之上，仿佛有神灵在云中实施魔法，天地之间形成一个无比巨大的光的喇叭，上面窄，下面宽，傲然地扣在地上。它是透明的，它是闪光的，它是无色的。万道光线，由气象万千的天空出发，变成一根根飞奔向地面的利箭，气势磅礴。青年时的我，在福建工作三年，1998年，返回草原上，又遇到一场壮丽的太阳雨，像极但丁名著《天堂篇》中的插图。我激动地仰望天空，写了一篇诗：太阳雨的故乡。
靠近窗户看雨，我又想起2019年的夏天，带着学生在草原上游学。当时租一个美丽的蒙古包，里面有一个铺着电热毯的大炕。午后，乌云弥漫了半个天空，我坐在蒙古包里躲雨。迎接一场意外的太阳雨，我复现了儿时的喜悦。只听雷声隆隆后，雨点猛然咂下来。我说砸，是因为声音太大了，蒙古包上密布的钢条，被暴雨强力砸击后，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蒙古包像个音箱，那声音被回放之后变得巨大，竟然像锣鼓般猛烈而激情。或低或高，或细或粗，或急或缓，或慢或快，似古筝连弹，似钢琴快进，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似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似鱼翔浅底飞鹰振翅。有时如吟小令，有时如舞芭蕾，有时如春雀娇啼，有时如快马疾奔……我盘坐蒙古包的大炕上，太阳雨给我全新的享受。我想开口大笑，我想放声歌唱。我仿佛在国家大剧院听一场高规格的交响乐演奏会。在草原的城市里长大，那是我第一次去草原上的牧区，住在真正的蒙古包里，经历了一场热烈的太阳雨。
从小到大，只要夏天回到草原上的家，太阳雨后，七彩虹桥高挂，必定会燃起我不尽的喜悦。特别奇妙的是，太阳雨后，整个城市的上空，西边阳光透亮，东边是暗暗的乌蓝色。我生活的旧城，光线如此殊异，明暗反差强烈。此刻拍照，异常奇妙，明亮的老房子，背衬一大片黑暗，像画素描时被强光照射的静物。而地面的积水，映衬着天光，奔流成小小溪流，太阳、房子、行人、车子等投影水中，如同一幅幅水彩画。那时的空气极为清透，呼一口，沁人心脾，如饮美酒。
如今，远离草原的我，坐在书房里，想起所喜欢的中国古诗词。我读到过千百年来无数诗人词人写下的雨声，但是，唯独没有描写太阳雨，或者有，我没有找到。听雨，素来是雅人的事情，我自认是俗人，但就蒙古包听雨一次，是特别幸运的。古诗词里，“雨打芭蕉深闭门”是忧愁的，而“小楼一夜听春雨”是喜悦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蒋捷的听雨，我在少年忧伤时读到，未老先愁，爱之诵之，一怀思绪，似乎化解到词中。其实那时我的心境，怎么能和饱经沧桑的蒋捷相比？他用听雨，描写了自己的艰难半生。少年、壮年、老年，最终“悲欢离合总无情”。我则是真正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我写诗歌《太阳雨的故乡》时，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太阳雨于我，不是忧愁，而是希望；再到如今中年，我坐读刘亮程先生的文字，已历经很多艰难，但还不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仍然在希望着。活着，多么珍贵，为什么不希望着呢？
一次又一次太阳雨，年年的夏天，用湿漉漉的步伐走过草原。有关太阳雨的记忆，因它奇幻的美丽，让我心中的雨，不是悲愁，不是忧苦，而是亮晶晶的，充满了阳光与彩虹，充满了琴声与歌声，充满了儿童与绘本，充满了诗歌与游戏，充满了天真与智慧……
